第五十七章 荧惑守心

  第五十七章:荧惑守心
  船卡在明礁暗礁并存的浅海,谢安走出船舱时,天色阴沉,海天界线处墨色云海藏着千万道金色光芒,欲破未破。
  柏舟听着吴哥描述船头被破坏的程度,阿劲忙着找修补船的材料,司药师在研究航海图,只有谢安清闲得打量起蛟鲨的伤。
  这条蛟鲨并不大,可怜兮兮地被困网中,如今撞得头部有一道裂口,血早已被海浪冲走,但还是能嗅到血腥味。
  真是作孽啊,谢安回到舱中抓了一把茜草,草叶在药臼里捣碎出汁,草根在锅里炒成炭色,小心翼翼地下船,不顾阿劲的劝阻在礁石间跳来跳去,最终接近了蛟鲨。
  药汁落在蛟鲨头部患处时,这小家伙还痛得挣扎数下,还好谢安站得稳,不然就被吓跌落海了。
  礁石群后就是一个方寸大的小岛,但也长满草木,有鸟类栖息,今日修船要耽搁时间,司药师和吴哥干脆决定去岛上寻些淡水,以备不时之需。
  正要离船时,吴哥忽然指着远方大叫,“飞鱼啊,我们运气真好,看到飞鱼可是吉兆!”
  一群体型如鲤,生着双翼的青鱼飞过阴沉的大海,在半空滑翔了一段距离才重新落入海中。
  “文鳐鱼!”谢安也是第一次看到飞鱼,想起曾在王熙之书房里看过残缺的《山海经》,不由脱口而出。
  “小郎君读过郭璞先生编注的《山海经传》啊。”司药师微微叹息,“可惜郭璞先生虽为天师道杰出子弟,玄修、星象、占卜、堪舆术无一不精,可惜死于逆臣王敦之手,实在可惜。”
  郭璞不仅精通玄术,还是有名的文人,后世流传的《山海经》就是他编注的版本,虽然《山海经》在汉朝时就有记载,但在这个世界里,《山海经》也传说是从蓬莱阁流落到人间的典籍。
  提及郭璞,正在忙活钉木板的阿劲眼中露出向往神色,想他是学星象之术,对郭璞有所耳闻,并且带着些许仰慕吧?
  目送吴哥与司药师上岛,这时柏舟已下船检查船头状况,虽然他看不清,但有阿劲做他的眼睛,谢安给蛟鲨敷药完毕,准备上船做朝食。
  可他刚剖开一条鱼,就发觉脚下的动静不对,原本船是卡在礁石间的,如今怎么忽然就晃起来了?
  ……是涨潮了?
  在海边生活月余,倒是让他懂得了些海洋知识,大海之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清晨就是涨潮的时间。
  他满手腥味地跑到甲板,顿时有些懵了。
  就片刻功夫,这小船已经被潮水带出了礁石群,来不及上船的柏舟被阿劲背到了小岛附近的海滩上,而此时晕头晕脑的蛟鲨醒了过来,大概是患处被止血药给刺激到了,兴奋地开始带着小船往深海而去。
  船锚忘了下,谢安知道已经迟了,而这时的船锚还是最朴实的碇石,用筐装着,需要停泊时就放下船。
  可是他如今根本没这个力气将这筐碇石给放下。
  回建康后,一定要让柏舟做个四爪铁锚才方便!
  最重要的是,谢安不会掌舵控帆,如今到了海里,他跟废物没什么区别,看来以后还得去回建康水师历练历练。
  刚将柏舟放置安全之地的阿劲看着越飘越远的船,而船头的谢安一脸不慌不忙的样子,真是要气死人了。他脱去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看着瘦,但确是练过的。
  阿劲跃入水中,拼命地往船的方向游去。
  其实谢安脸上的表情早就练过多年,若遇到惊慌之事,他也很少露出就惊讶的神情。
  阿劲追了半里水路,精疲力竭之时,风和潮都渐趋平缓,他才勉强搭上软梯,爬上船后恶狠狠地对谢安道:“我就知道你就是卒子的命,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惹事。”
  也不知阿劲哪来的气,谢安十分无辜地望着他,“老兄,我有得罪过你吗?这船飘走应该不是我的责任吧?”
  “你若不治这蛟鱼,它怎么能生龙活虎地拖着船走?”
  “多谢你夸奖我的医术,可这不过是一点止血草而已。只是你刚才说卒子无用?这可不对,棋盘之上任何一子都有用处。”
  阿劲滴着水掌舵,被冻得瑟瑟发抖。
  幸好这船刚被修好,不然这般出海可要糟糕,只是蛟鲨受到刺激力量过大,一时还真拗不过它。
  “再等等,它就安静了。”谢安趴在船头望着蛟鲨游过之处的血色痕迹,判断这家伙又要失血过多而晕倒。
  可惜这个“再等等”,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被拽出十几里的船终于停了下来,蛟鲨精疲力竭再度晕睡过去。
  阿劲及时调好帆,可是一时找不准方向,唯有等到夜幕之时,计算星辰的方位和海流速度再寻他们来时的小岛。
  他回过头,就见谢安捧着一方干净的巾子和温酒,“暖暖身子?”
  阿劲冷着脸却之不恭,谢安对他刚才的责骂并没有生气,笑眯眯的样子,太像建康城里那位士族首领,阿劲别扭地坐在甲板上,正喝着酒,就见谢安又拿着一副针具过来,十分严肃对他道:“你双臂的肌肉一直在抖,我给你扎几针。”
  过度疲劳,谢安只是粗浅地断定。
  阿劲难得安静地喝酒,脸上的怒意也渐渐消散,扎完针后,他的手臂总算舒服多了,他羞于道谢,只是在吃着谢安煮的鱼时,结结巴巴道:“你、你也喝点酒?”
  是不是表达友情的方式都要喝酒?谢安腹诽着这个对他阴晴不定的少年,在莫名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他终于觉得是得喝点酒防感冒了。
  冬季星辰虽不如夏季繁多,但胜在亮。
  入夜后,阿劲终于借着星辰方位,调整船帆方向往其他三人所在小岛而去,蛟鲨已经晕了一个白天,两人都猜它是不是死了。
  暮色中海天一线,谢安有种错觉,他们的船会一直开到海的尽头,然后星星落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星河中。
  两人都喝醉了,躺在甲板上吹风观星。
  阿劲沉默良久,忽然道:“最亮的是启明星。”
  谢安拍了拍晕沉沉的头,“星辰一旦出现异常就会与政治扯上关系,跟妖言惑众有什么区别?”
  “头顶这颗应该是火星,对,叫荧惑。”谢安仰望天穹,醉意朦胧地捕捉到这颗行踪不定的荧惑星,“二十八星宿中有心宿,一旦荧惑留在心宿,便被视为‘荧惑守心’,预示着国将动乱、皇帝驾崩、权臣落马……”
  阿劲凝视星空许久,声音轻轻颤抖起来:“此刻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荧惑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兵乱饥疾,而东方苍天,中有心宿,心宿为天王布政之宫,心宿有三心,分指皇子、帝与庶子,妖星入心宿,正是……”
  阿劲颤声说着,谢安不耐烦地拾起酒坛,重重往他头上一砸。
  阿劲不解,就见谢安低低笑道:“你声音抖什么,这等星象应该是建康城里太史令急,向皇宫汇报异像可要担着上头人的怒意。而且星辰运行它自身规律,本来这荧惑就难以得见,今夜大概是它运行到了心宿而已。”
  阿劲心知如今天子重伤,此时又出现荧惑守心之象,更是大大不吉,这星象还关系到权臣,如今晋朝的权臣除了隐退的王导,又有何人敢在他面前称第一?
  难道王导也因皇帝之死备受牵连?
  阿劲眉宇间隐忧加重,而谢安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劲原本对他生出的好感又刷地降了几分。
  谢安打个了哈欠,慢悠悠道:“一个国家要动乱、皇帝要死,权臣下台通通跟星象无关,有因就有果,这漫天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而且你眼前所见的星光,是很多年前的星光了。”
  阿劲听不懂他的话,但总觉得谢安并不是醉酒说胡话,他醉过酒,知道醉酒的人其实心中最清醒。
  “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是命运?”
  阿劲从小就听人说,天上一颗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一旦有星辰陨落,就代表有人死去。
  “不是命运,是宇宙。”谢安跟他说不清,手指星空,“其实在这些星星眼中,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颗星星,还是一颗蓝色的星星,因为我们世界上有很多大海,比你所能想象的海还要辽阔,东海尽头并不是什么归墟,而是另一片尚未开发的大陆,但也许目前我们的航海技术无法抵达……”
  谢安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沉默许久才道:“其实你只是在担忧星辰异象,而我在讲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拯救我们的命运并无作用。所以说,还是命运,命运让我成了……所以,我一直都担心自己做不好。”
  阿劲觉得谢安真的醉了,却也看他顺眼了些。
  这小孩心里有很多秘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难怪王导会选他……
  阿劲忍不住想把自己的身份,连同此行的卧底任务都告诉他,但是谢安醉成这样,并不是什么好时机,也许他一觉醒来就会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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