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见欢 下

  第三章:相见欢(下)
  五月鸣蜩,蜩为蝉,蝉声初起若隐若现(乌衣天下3章)。
  二哥谢据背着谢安回到房间,谢奕早已喝醉,小孩们也早早睡下,虽然谢安早就声明不让人背,但今夜谢据任性了一把。
  谢安此番历经,除却说了在海边吃好喝好,旁的苦楚倒是一点都没透露。
  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在回房的路上说话,两人都有事瞒着彼此,只聊了些不咸不淡的琐事,谢据还说明日做些白芷白术的美白药丸给他吃,这在海边风吹日晒,好像黑了些许。
  谢安跟沈劲他们一块倒没觉得自己有多黑,不过一回来对比白玉仙人般的二哥,自己像是刚从厨房里刚被柴火熏过一般。
  “铅粉水银这种玩意可千万别沾啊,春秋是有个道士做了飞云丹送女孩儿,结果被人女孩儿毒死了……”
  谢据连连点头,“你打小就开始在我耳边唠叨,什么水银铅粉都不让放丹房,看到一次就偷扔一回,我每次都是被阿尚拦着才没找你算账的。”
  谢安不理他,自顾道:“还有那寒食散也别再吃了,你可知道宋衣是怎么被我给阴了的?就是一包寒食散啊!”
  谢据发觉这小孩一回家就愈发啰嗦,仿佛他才是兄长似的。
  “二哥,我得一奇遇,背下一本蓬莱医典名为《金石要术》,过几抄下来给你送去,至于你房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给我扔了。”
  谢据无奈点头,恨不得立刻将这啰嗦的小孩扔到床上,马上溜走(乌衣天下3章)。
  听到二哥关上门房远走的脚步声,躺在被褥里的谢安偷偷探出脑袋,长吁口气,终于是打发走了,生怕二哥今夜要留下跟他睡,二哥和谢朗他们两父子都是一个德行,平日看着对你闲闲淡淡,要是黏起来就甩不掉。
  今夜已深,但他睡不着。
  之前早在二哥那儿被他用草药泡了个澡,换上新衣服才送回来,所以他现在焕然一新,比起在海边所穿的常服更是繁缛,半年没穿成这样,让他有些不适,若是穿得这么麻烦,在海边下海都困难。
  他睡不着不是因为需有海潮声陪伴入眠,而是还要去见一个人。
  熟门熟路从后门溜出家,走了不远,琅琊王氏的高墙就在眼前,这些年多少次他轻松进入高墙内,全赖仆人乙帮他开后门,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有王导的授意。
  做什么都瞒不过老狐狸的眼睛。
  他回来的消息早在进城门的那一刻就该传入王导耳中,王导要收他做学生,可他却不急见老师,毕竟被坑得喝了半年海风的人是他啊。
  墙园内花红柳绿,蝉鸣窃窃,转角小小的窄巷里,墙外有人飘逸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中,少女身影窈窕,不胖也不瘦,侧脸圆鼓鼓的,婴儿肥还曾褪去,但眉目已初显少女婉丽风姿。
  王熙之在看月,也在在等人,这不是她第一次等谢安出现,但是这一次等得尤其漫长,长得好像她已经被月光所凝固。
  她露出一段白皙细瘦的手腕,上面还沾着墨渍,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即使把芝麻糊当做墨,把墨当作芝麻糊吃了这种事她也干过。
  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比她的手掌还要大。
  她望向他,表情仍停留在望月时呆呆的神情,目光并不落在人的身上,“阿狸,只用了三天就从海虞回来,一定很累吧?”
  小小的手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粽子,谢安双手接过,发现还是温热的。
  谢安没赶上端午节归来,这三天疯狂赶路的经历比他企图射杀刘徵时更累,他一到家,没有一刻休息,然而在见到王熙之时,他绷紧的身体与神经如断了弦般散开。
  很累,也很饿。
  谢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忙靠着树坐下,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将粽子棉绳解开,可也不知怎么搞地,这包粽子的人似乎系了一个死结。
  王熙之轻轻靠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忙活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这粽是我包的,不会打结,所以……”
  “阿菟好笨。”谢安干脆用牙咬断了绳,打开粽叶,咬了一大口,满满都是豆,香得很。
  王熙之呆呆的样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骂笨蛋了,还在问“好吃吗”,真的好可爱,谢安想着,然后偷偷把藏好的黑珍珠捏在手里,捂着脸大叫一声,“哎呀,咬到石子了!”
  “不会啊……”
  然后王熙之就看到谢安手里的黑色“石头”,在月色里泛着细密的柔光,像是夜的眼睛。
  “这是珍珠?”王熙之有很多珍珠饰物,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珍珠,“送我的吗?”
  谢安将黑珍珠放在她手心,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道:“阿菟,我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像你的眼睛,它一直在海里等我,我就想你也会等着我,然后我恨不得飞回来。”
  王熙之眨了眨眼睛,“我才没有等你啊。”
  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到碍事的仆人乙从墙头探出头来,用石榴花打着两个小孩的头,“太晚了,该回去睡觉了,明日再说话也不迟啊。”
  “明日有明日的话。”王熙之有些凶地瞪了仆人乙一眼,两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就在分别之时,王熙之忽然问了一句,“阿狸,你今日进城之前,有没有遇到一只红色的乌鸦?”
  谢安不解,但是点了点头。
  然后王熙之什么也没说,朝他挥了挥手,谢安莫名其妙,但实在太累,只将这事放在脑海某处,然后打着哈欠回家睡去。
  这一觉睡得漫长,直到午后饿得肚子空空才醒来,洗漱完毕,趁着那帮熊孩子们没来找他,连忙溜到隔壁家后院。
  这后门正开着,远远就闻到王熙之小院子传来的墨香,满足地长吸了口气。
  院落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十七缸墨没多没少,只是今日王熙之没有在练字,而是握着一册书简在等他,几案上有花有食物,还有满院的阳光。
  谢安见到吃的东西当即就扑了过去,王熙之的小厨房里的菜色比当今小皇帝吃得还好,作为曾经跟着司马衍同吃同住的人,他最有发言权。
  王熙之伸手用书简拦住了他的去路,“等等。”
  “要打手板才能吃东西吗?”谢安奇怪,今日的小萝莉怎么怪怪的。
  “我想起来你昨晚说我笨。”王熙之反射弧可以围绕建康城跑一圈了,“难怪昨晚我回去的时候老觉得你不对劲,现在一看,脸也黑了,好像长高了点,就一点点哦,还没我高,你怎么可以说我笨。”
  又是身高问题,谢安咬牙切齿,这是他这些年极力想回避的事实,王熙之比他高,同龄女孩都会比男孩高,何况王熙之还比他大半岁。
  “我饿了。”他有气无力地坐下,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卖惨道,“不但脸黑了,是都黑了,身上还有刮伤,所以现在我可丑了,你还不让我吃饭。”
  “哦,那你吃吧。”王熙之提着绯裙跟兔子似的跑回房间,脚踝处还戴着铃铛,细细响着如檐下轻灵雨声,几只燕子被她的脚步声惊起,飞离屋檐下的巢穴,在乌衣巷上空盘旋了半圈,又回来看着王熙之吃力提着一个朱漆匣子出来。
  “你哪里受伤了?我这里有好多珍珠粉和疗伤药,攒了半年的,伤药是阿乙那里拿来的,珍珠粉是我用剩的,你都拿走吧。”
  王熙之说着死死盯着他的脖子,像是在寻找伤口似的。
  谢安发觉一回来,所有人都没变,唯独这小萝莉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比以前话多了?还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两人就这般呆呆对视着,彼此都像是有心事,但又无从说起。
  蝉声时隐时现,清风徐来,墨香悠悠,一切都像是未曾改变,但是燕飞来去,时间已然匆匆流逝,仿佛有些话被沉在心里,如发酵的酒,若一开启,就会散发陈年的醇香。
  “阿菟,有没有想我?”
  谢安有些颤抖和沙哑,他问完这句话比要杀人前还要紧张,甚至有些呼吸不畅。
  王熙之瞪大眼睛看着他,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原本就娇艳的脸微微发红,仿佛伸手去触碰就能带走一缕胭脂香,但是他知道王熙之是不涂胭脂的。
  但是没等她开口,两人远远听到院门口有人进来的声音,谢安近来因为玄修提升,听觉敏锐,但他没想王熙之比她更快转过了身,然后院门打开,一个娉婷窈窕的妇人被侍女扶着走进来,若非看发型和服饰,绝对看不出年龄。
  仆人甲颇为抱歉道:“小主人,雷夫人说要给你送东西……”
  雷夫人?谢安早闻大名,因为焦氏老在嘴边说着“雷夫人”,王导最得宠的小妾,也是阿敬的母亲。平常都在王导的别院,今日一见,果然是美貌惊人。
  “婶娘,你怎么来了?”王熙之神情有点冷淡,笑容走得也快,简直印证了那句,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孩,翻脸比翻书还快。
  雷夫人让侍女候在外面,风姿绰绝地走了进来,发髻垂云,黛眉如远山,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她来到王熙之身边,将一卷书放在她手里,“你刚派人叫阿敬胡之来,我给拦住了。这书是你龙伯让我交给你的。”
  “为何?”
  “因为胡之身体不适,阿敬要练字。”
  “胡之今日身体不错,早上我们还一块喝了粥。阿敬说来我这里练字。”
  王熙之眉目低垂,说话时会微微抬起一道目光看人,这举动俨然是大家闺秀矜傲的风范,一点也不似平日呆呆的她。
  “而且婶娘不是该住在别院吗?这些日子怎么好心情回来?也不怕吵到阿敬?”
  “阿甲,送客。”
  王熙之显得有些不开心。
  然而,这位雷夫人没有离开,裙裳繁缛与花树相映,让人看得有些眼花。
  谢安正要冲着雷夫人一笑问好,就被对方一道冷冷的目光如箭穿透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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