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画鹅点睛
第二十二章:画鹅点睛
比起谢安所画的鹤,王熙之的鹅除了缺失眼睛显得呆滞之外,只能说飞白书笔锋夺目,而且这只鹅画得也够普通的。
卫夫人接过笔,臂悬半空,凝视着纸张,却不下笔。
诸人注意力都在她的纤纤素手上,可谢安却随着王熙之的目光看到了别处,小小窗口飞进了一片青叶,九层塔上并无种植花木,这青叶只能是从背后的紫金山上而来,被东风带着路过青云塔,然而却不知为何从塔身西边的窗口绕了进来。
一片叶来,紧接着就有第二片、第三片……
再看案上纸张在阵阵清风中纹丝不动,诸人衣袍皆随着风动,无形的气流潜入阁中,将微烟之香催动加速,室内栀子冰片之香浓得熏人。
江左如今有两人能自如运用墨道玄修之力,一人是王导,第二人就是卫夫人,墨魂榜一品,落笔活字,领天玄之道,借天师之力。
卫夫人落笔,借来了风,墨落纸张,画鹅点睛。
就在她落笔点睛之后,原本王熙之所画鹅的笔划蓦然消散,飞白拖笔,跃出纸张,数十道墨色线条在半空汇聚融合,呆鹅睁开了眼睛,展开洁白宽大的羽翼,展翼向空中飞去,然而似乎风不够强,呆鹅依旧在室中盘旋,飞白笔墨边缘的枯笔化作羽毛纷纷垂落。
卫夫人留了一手,笑吟吟地看着王熙之,像是老师在给她出题。
王熙之伸出手,她手上无笔,但心中有墨,诸人看到她用手指在半空虚写了一个“鹅”字。
此字所写是真正的飞白书,“上我下鸟”的构造。
此“鹅”比她所画之鹅更俱鹅的神韵,谢安知道,这是她自幼所练的字,以往她不练字时就在写手虚写这个字,时常观察大白在池潭划水的形态,因为她说,鹅的行水之势很美,可以用在运笔中。
她的手势如行云流水,她的字意如乘风之云流,送着点睛之鹅飞出室内,向着塔外真正的九霄云天而去。
纵然诸人知道此为幻象,还是忍不住惊叹这如梦如幻的场景,甚至有人几欲要将身子探出窗外,然而空中墨色渐渐消失,最终视野被一片夏日烈阳所遮蔽。
诸人目光再度回到室内,王熙之与卫夫人安然伫立在几案旁,神情淡然,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卫夫人玄修多年这是众所周知的,但见王熙之小小年纪亦有此功底,不由令人想起她周岁能读蓬莱法帖的事,这十年来各种传闻都有,传得最多的是这事是琅琊王氏编出来的。
如今见王熙之虚空划字,此后江左再无人敢置疑她的天赋。
画纸上那只呆鹅已消失不见,只剩浅浅如被水洗过的痕迹,独余谢安所画的鹤独立云端。
紧接着,卫夫人又让谢安将诗读了一遍,信笔在画纸上用簪花小楷在空白处写下这《鹅赠鹤》,然后笑着将画纸交到司马岳手上。
司马岳看得如痴如醉,平日常听阿兄说谢安的天赋,没想他的老师王熙之和卫夫人更厉害,今日出门一趟果然见识不少。
画鹅点睛之事完毕,何充似乎才恍然大悟道:“大家稍作歇息,等待墨魂榜品评,郗小郎、孙小郎都到了,那支小郎去了哪儿?”
庾亮沉声道:“那小子又去寻马了,还派人传书与我,说是要晚些到,看来这建康城里不仅有鹅痴,还要多一位马痴了。”
孙绰不免为友人分辩几句,“道林他以后不想留在建康。”
郗方回拽了拽他的袖子,见庾亮微有愠色忙道:“道林在赶路,正好我们有幸欣赏卫夫人之作,就权当等他了。”
庾亮是端正严明的人,说得难听就有些刻板,比如不许庾翼饮酒这事就能窥见一二,所以他亦不喜欢有人迟到,之前王彪之不能如期赶回已让他很是不悦,幸好今日有王熙之到,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想到王熙之这种天才,庾亮又是欣慰又是别扭,这种天才出在琅琊王氏,怎么偏偏又是琅琊王氏呢?就算今日夺了风头的是谢安也好……说起来,谢安也很是出色的,但自从离开台城后就一直低调行事,连今日作诗也是迁就着王熙之,这小小少年心思多虑远胜常人,当得起宠辱不惊四个字。
谢安可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庾亮的称赞,回到建康后他就秉行着八字方针——“低调防守、先下狠手”,若有真的不长眼如司马昱当初跟踪他那般行事,他会主动回击,这也是一种防守;若庾氏对他有疑惑,他就赶紧让自己脱身远远不趟浑水,静观其变。
此次是熙之的扬名之日,他当然要做得低调,其实就算他张扬也无用,因为他家阿菟可不是随便就能胜过的。
“饿了?”谢安知道王熙之的习惯,连忙打开匣子去找糕点,果然仆人甲是惯做厨子的,糯米红豆团子用青叶包着,方便携带和用食。
墨魂榜品评席上自然也有好的食物,但怎么也不会比得上她小厨房做得精细。
王熙之与他一同退席,坐在角落里净手,然后接过谢安递来的食物,一边同他说着悄悄话,一边吃着东西,卫夫人见此悄然退去,与今日要参加品评的郗方回和孙绰交谈一二。
就在众人稍作歇息之时,建康赌场已从他们的随行侍从中得知消息,墨魂榜还未开评,王熙之就夺去了郗、孙二人风头,有些原本押了郗方回的人忙在王熙之身上加了赌注。
西口市里最雅致的一间以棋馆为名,实为赌坊的落英台里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那姓祝的老板年纪轻轻,虽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倒是与建康城里这些好赌的小郎君混得极熟,只可惜这些日子没见桓温那厮,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常与桓温一起来此聚赌的袁耽百无聊赖地听着前去青云塔打听消息的仆人说着彼间之事,又是鹅又是鹤,仆人还讨好道:“今日小三郎也很出色,小主公点名要他写诗呢,可惜桓小郎不在……”
桓温视谢安为亲弟,落英台熟悉他的人都知晓,只是那谢小三郎也不过来了落英台几回,每次都匆匆露面,然后抱着书简说是要入宫。
袁耽一听桓温就头大,愁眉苦脸对祝老板道:“听闻桓伯父近期要回建康,我一直替阿温瞒着伯父,可他一走就是大半年,最近一封信也是上个月从广陵发出,现在广陵那边连他的袍角也摸不着。”
祝老板正关切今日的赌局,他压了重金在郗方回身上,暗中偷偷也压了王熙之上墨魂榜,漫不经心安慰道:“桓小郎面有七星,是气运极好的人,你不如多押几注替他多赢点钱,免得等桓大人回来时发现留在家中的小郎君今年都没钱换新衣。”
“唉,他们桓氏也忒穷了,桓伯父老实人当初就没敢在建康城外占地,不然养着佃户每年也有些额外收入,老老实实做官哪有那么多钱养家?司徒大人虽退居二线,这国库钥匙还牢牢握在他手上,庾氏和司马氏就算再斗得厉害,不会赚钱还是瞎费工夫。”
袁耽一针见血道出政局,但他是怠懒之人,每日能与好友饮酒赌上几局就满足了,可惜他是家中长子,不能同桓温一样抛家远走,小妹还待出阁,他早就看好谢尚成为他的小妹夫,没想这小子惹上刺杀先皇的妖女,如今生死未卜,还让他和谢家的名声得到外界质疑。
袁耽收拾心情道:“替我押王熙之入墨魂榜……等等,你说她能入第几品?”
祝老板轻浅一笑,容资尤胜女子,“好歹你也是世家子弟,好好想想罢,若是押对了,这一笔可就赢得多了。”
“为了给桓家小弟们买新衣服,就押她……”袁耽手沾着因王导推广而流行起来的清茶,在几案上写下了一个数字,然后将整幅身家都掏了出来,“这些就是桓温走时留给我的一笔钱,说让我替他赢一把大的。”
祝老板先是微微一讶,然后摸着并无须的下巴,狡黠笑道:“保险起见,其实袁郎可派人与谢小三郎说上一说,毕竟他同王小娘子很熟。”
这回轮到袁耽傻了,他久久盯着这娘们似的祝老板,赞道:“你可真是人才,这办法也能想得出。”
祝老板丝毫没有羞愧道:“赌之事,并非只是我等观局之人的事,他们身上局中,就是主宰赌运的人,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轻松掌控建康无数人的悲喜,这比登上墨魂榜有趣得多了。”
袁耽越发觉得有趣,忙对仆从道:“用桓温的名义去送果子酒给谢家小郎,然后该如何办,你刚才可听懂了?”
这落英台的仆人也是极为机敏,眉开眼笑地接过祝老板的赏钱如箭般骑马冲出了西口市。
……
此时,青云塔顶,谢安不知为何打了喷嚏,大约是孙绰身上的香囊太香的缘故,孙绰正与谢安讨论诗句,他还道自己最近得了几首新诗,但有几个词总不满意,希望有空谢安能帮他参详选择。
正聊着,就见门外有人传口信说,塔下有谢家的仆人要急着见谢安,现在墨魂榜品评还没开始,他便告辞离去,剩下孙绰与正发呆的王熙之面面相觑。王熙之落座后一直专注吃糕点,除了跟谢安说了几句话后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发呆。
孙绰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却是王熙之先道:“喜欢马那位支郎君真的会选马?”
她说是正是马痴支道林,孙绰连忙点头,说了一些友人爱马如痴的旧事,王熙之很认真问道:“我问过龙伯,他说江左没有汗血宝马,其实我很想要一匹,不知支郎君有没有见过。”
孙绰摇了摇头,汗血宝马是大宛国的特产良马,当初由出使西域的张骞引进中原,日行千里、汗如红血,实乃难得的宝驹,江左朝廷可没有这种马,连王导都拿不出,那支道林更拿不出,问道:“你要汗血宝马做什么?”
“一匹不够,我要两匹,一匹太孤单了。”王熙之没有答他,因为她在心里悄悄道,以后就可以跟阿狸策马,日行千里,去想任何想去的地方了。
她想得倒远,留下孙绰一人傻傻地等着答案,心中还不由佩服道,这琅琊王氏的小娘子就是比寻常世家小娘子大气,一开口就是汗血宝马,是被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天之骄女啊,今日被她夺去风采果然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