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美郎如画隔云端

  第五十九章:美郎如画隔云端
  台城夜宴,刚过了中元,鬼气还未消弭,满宫墙都飘着如血的榴花,源说是庾太后极思念先帝,命人将整个台城的榴花都剪去,“榴”音同“留”,大约是想着将先帝的魂魄给留下。
  东晋的风气沾染着西晋的绝俗风流,却没有后世六朝的颓靡,一切都是初生的样子,这旧宫墙还带着吴国的悠远诗意,江南的风水与建康的紫气有些格格不入,百炼钢也能被绕指柔拿下,所以今夜的庆功宴大有振奋军心的意思。
  赴宴之事,谢安本想一口拒绝,这晦气临门,还让他对着庾氏摆出笑脸,这可不是膈应自己么?只是这负气的念头一闪而过后,他立马觉得阿衍这涵帖来得好,来得妙。
  所以他让谢真石替他精心装扮一番,暗绯色华服衬得他的脸愈发如玉光洁,起初谢真石见他面色苍白还想着给他颊上抹些胭脂,谢安左闪右避后看到自家阿姐的笑,才知这是阿姐在试探他。
  “看来你也不喜欢吃胭脂嘛,以后莫要再去撷芷阁了,你若真想养个家伎陪伴服侍,阿姐替你去挑,莫耽于色相。”
  谢安连忙摇头,好说歹说解释了一番,谢真石才放他跟司马昱和司马岳走。
  与两位王爷同坐牛车,谢安反倒放松多了,司马岳一见他叫了声老师,谢安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两人聊起了近日看的书,谢安也没冷落司马昱,三人说说笑笑转瞬就到了皇城。
  谢安对台城很熟悉,这些年除了乌衣巷,他最熟悉的就是皇宫,宴席礼仪也不曾忘记,若是稍有闪失,就是对不起谢尚的教导。
  既然是为郗鉴接风洗尘,以及对桓彝这等外放重臣加以褒奖。所以群臣际会,除了称病的王导派来家中一众子侄,各大世家能来的都来了。
  谢安刚下车就听说,这宴会才刚刚开始。那卞望之大人就当着群臣的面告了王导一状,说他懒怠朝政,却又私下同郗将军会面,其中必有苟且。
  卞望之忠正,早就看王导无为而治不顺心。连带还道:“御史中丞钟雅玩忽职守,不按王典行事,对司徒有包庇之责,当一同责罚。”
  这死心眼的实干官员在某些时候就是不讨庾氏欢心,明明是宴会又扯上旁的,还当着王彪之和钟雅的面,简直就是给人添堵。
  幸好王彪之和钟雅各自饮酒望天,恨不得将房梁顶看出个窟窿出来,旁人的士族忙替三人解围,同时还要安抚卞望之。这夜幕刚至,好不容易再度融洽的气氛又被谢安的到来给打破了。
  等了许久的司马衍一见小王叔和弟弟携谢安到来,当即离席迎上,诸人记得,方才也只有郗将军到来时,小主公才亲自相迎,连庾亮都没受到这等殊荣。
  司马衍摆明了要跟自家母后作对,官员士人们大多心中抱着壁上观的看戏姿态,谢家如今遭逢奇耻大辱,京中各大世家都派了人来。吏部尚书谢裒都怒而辞宴,哪想小主公却请了谢安来。
  而谢安,也竟然敢赴约。
  郗鉴坐在上席与庾亮对视一眼,老头子的眼中满是春风暖阳的笑意。但脸上的神色如同铁壁般端着,不怒自威。
  庾亮心中腹诽,卞望之早言郗鉴为人矛盾,面对主公很正直,却又喜欢听下属的奉承;第二,其人注重清廉。却又对钱财斤斤计较;第三,他自己喜欢读书,却又讨厌身边才学平平的人做学问。
  如今这般笑,到底是欣赏谢安,还是厌恶早慧的小郎君呢?
  庾亮也就这么一想,谢安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还够不上什么威胁。
  郗鉴是已故名士周顗和纪瞻共同推崇的国士将才,目前相处下来,庾郗两家还算和睦,若要再进一步得用上联姻的法子,庾亮长子庾彬已娶了诸葛恢长女诸葛文彪,诸葛世家虽不在政,但世家底蕴深厚,寻常世家都求姻不得。但他的二子庾羲同郗鉴之女相差数岁,若能联姻,庾氏得了郗鉴相助,想必能更胜琅琊王氏一筹。
  郗鉴还不知庾亮在打着他宝贝女儿的念头,只是这郗璇的婚事他倒是同王导有了些许共鸣,王导还笑道,“等孩子们再大些,我琅琊王氏的子弟任她选。”
  两位权臣皆是分神去想旁的,庾太后压抑着怒火,等着谢安上前行礼。
  庾太后原以为谢安会很气愤,毕竟还是孩子,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原本是常事,可是当谢安翩然走来时,饶是她也看得有些失神了,画卷里的神童也不过如此,尤其是那毫无喜怒的面孔有股子让世人求而不得的清心寡欲。
  这谢家到底是怎么养出来这般子弟?已有风华妖治的谢尚,这谢安长大后可了得?
  庾太后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谢安已行遍礼,司马衍想拉到到自己席座边坐着,可谢安微笑拒绝,这等皇帝主座,他若坐上去成何体统?当年连王导都不敢同司马睿坐一座,就是怕引来是非口舌。
  虽然当时这琅琊王氏强压司马氏的名声已是名满天下。
  司马衍今夜是铁了心要给谢安面子,全然是为了对庾太后围府的补偿,谢安心领,悄然对他道:“多谢小主公。”
  司马衍回道:“对了,待会白头公会到,听闻你与他仆人之事起了冲撞,要不要我在宴后为你们调停?他与我舅舅不对付,你家若与他交好,倒可以……”
  下面的话无需多说,司马衍却见谢安淡淡笑了笑,“我与你交好就够了,你可是小主公呢。”
  眼中无笑,看来真的没这心思了。司马衍其实有些不敢亲近这样的谢安,总觉得这不似他往昔所相熟的友人。
  司马衍故意拉着他不走,谢安也乐得杵在庾氏兄妹面前膈应人,只听司马衍问道:“今日得了阿狸《悯农》一诗,不知为何你会想到这些?”
  “何大人没告诉小主公吗?”谢安扫了一圈四周,乐曲声与琉璃屏障相得益彰,烛光迷离,花香浓郁似梦,杯觥交错。盏碗摇晃,赏功宴还未到精彩,有的人却已目光迷离,微醺忘情。
  “教育家中小孩罢了。”谢安略过今日蒜子被搜府吓醒的事。给庾氏兄妹留了十足十的面子,庾太后见他识得大体,倒是看得有些顺眼,目光也不由温柔起来。
  毕竟谢安长得不像谢尚。
  不过还没等庾太后回过味来,就见谢安主动朝她看了一眼。然后道:“中元魂归,听闻太后一夜未眠,特此奉上二哥依葛洪师公丹房所制养颜宁神丸。”
  说罢,命候在殿外的仆人奉上丹药。
  庾太后愣是没反应过来。
  谁也没料一向低调得恨不得将自己隐形的谢家三郎会主动做些什么,这一出,是来讨好庾氏了?
  部分人理所当然如此想。
  但郗鉴和庾亮诸人却等着谢安下一步行动,当庾太后收了丹药后,谢安果真还有后招,就见不知何时消失的司马昱领人携来一排如雾般的轻纱屏风,共有三屏。
  谢安要作画。
  司马岳早就在一旁研墨。能让亲王亲手当帮手,简直只有王导才有待遇,谢安提笔蘸墨,对着画纸凝神片刻,估算好布局,然后落笔开始画第一幅。
  第一幅十分简单,一个小孩坐在大人膝上,头顶是一轮日。
  然后他提笔注释,“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第二幅是一名华服少年骑马领着麾下武士畅游山水。
  第三幅是浴血青年独伫朱雀浮航。眺望如雾远江。
  其实就在他画出第一幅画时,就有人看出了端倪,这画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帝司马绍。
  这三幅画毕。掌烛台的侍女手都僵掉了,然后谢安比她更累,搁笔时,额头已是一片晶莹汗渍,然而这画还没有画完。
  他换了一只笔,在屏风一角写下了一个“鱼”字。
  就在他写下最后一笔时。字迹倏然消失在画布,化作两道墨色的游水痕迹在三面屏风间来回游窜。
  “听闻太后小名里有一个字‘鱼’字,故而想做此画。”谢安略作解释,然后接过司马昱递来的巾帕,躲到一旁闭目养神去了。
  “有画无诗,岂不是扫兴?”
  也不知是谁起得哄,原本还在看画的大小官员将谢安重新纳入注目范围,谢安瞥见桓温半张脸的七星痣,心道,这人太会起哄。
  转念一想,自己今晚就是来膈应人的,这压箱底的东西必须得拿出来,于是他饮茶润喉,将李白大大的《长相思三首》,一一吟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相思,摧心肝……”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13,白露湿青苔。”
  看着庾太后乍青乍白的脸,谢安心情不由好了几分,还未祭出白居易的《长恨歌》,就见庾太后起身找了个借口离开,众人瞥见她眼角隐有泪花,但眼中却怒火四溅,不知道是思念亡夫还是在恨着宋袆,连同被她视为同党的谢尚。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庾亮起身幽幽道:“三郎的洛阳咏颇有风韵,惑人相思啊。”
  晋朝的权臣们还操着一口洛阳音,本地的士族官员羡慕得想要跟着这矜傲的潮流。
  谢安的洛阳咏初鸣,好似凤凰落凡巢。
  这般玲珑七窍、面若玉像的小郎君愈发与他名扬江左的兄长有些许相似之处,只是谢尚惊艳绝俗,谢安安若磐石,眼下谁都知道,庾太后命人围了谢府,可何充归来时却对庾亮道,“陈郡谢氏若能渡过此劫,后当入一流门阀。”
  如今的一流门阀,数来数去,除了颓落的太原王氏,江南纪顾陆世家皆因是不是北方士族而不受重用,老一辈的逝去,新一辈个个还是初长的小郎君,可这些小郎君里,没有一人能如谢安那样特别。
  小小年纪,不争不夺,淡然得如同世外之人。这是晋朝最推崇的士族风气。
  虽然近日有些于他不利的风评传出,但文才书画是谁也夺不走的。
  庾亮见一向低调的谢安今夜出尽风头,心底又是欣慰晋朝得此人才,又是担忧会因谢尚之事,让谢安彻底跟庾氏成了对头。
  谢安一向与琅琊王氏走得近,若被王导那老狐狸得到,岂不是他庾亮的遗憾?
  起过哄的桓温这时总算现身,同时身边还跟着两人,看着有些面生,桓温忙向他介绍,“司盐都尉,许儒大人。”
  这司盐都尉许儒上前一把握着谢安的袖子,回头对自家儿子道:“凌儿,方才谢过了桓小恩公,如今还不快来多谢谢小恩公?”
  桓温朝谢安眨了眨眼,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许凌怔怔在原地看了谢安片刻,激动不已道:“今日小郎君穿得太过华美,一时倒认不出了,当日小郎君勇迎石季龙,在十面埋伏中一箭射瞎石赵神射手刘徵的眼,这等英豪壮举,当真令我等神往!”
  原来是他,差点忘了,这许凌是当日被落星楼所劫去当人质的,最后是桓温救走他,难怪看着有些面熟。
  若不是还隐约记得许凌的样子,谢安还以为这人是桓温找来的托,这样夸人,不会太夸张了?
  “许郎君身体可好些了?”谢安礼貌寒暄,却发觉四座都有些寂静,原本大家都在讨论他的诗和画,喧哗迭起,此刻却安静地可怕。
  主座上司马衍腾地起身,振袖翻了一壶酒,他急急问道:“射瞎刘徵的人竟是阿狸?”
  许凌侃侃而谈,“回小主公,当然是谢家三郎,我和桓符子在江上所见,有人射瞎了石赵神射手刘徵的眼,后来郗将军在海寇中的探子回报,那射箭之人就是三郎!当时可是凶险异常!起初我们是一起坐船外逃,没想石季龙赶到,桓符子同他大打三百回合……”
  桓温脸一红,轻咳一声道:“没有那么夸张,不过五十回合总是有的。”
  许凌拍拍他的肩道:“桓符子不必过谦,若无你英武相抗,只怕在下一条小命就此了却在茫茫江水中……再后来,石季龙将谢三郎抓了去,当时眼看三郎就要命毙人屠掌下,但他却丝毫没有畏惧,令得人屠刮目相看,同时郗将军鸣镝,诸将将羯人海寇围在瓮中,可三郎还在人屠手中,但当人屠去与郗将军亲战时,三郎在楼船阁中连发数箭,将羯人的主将刘徵的眼睛射瞎了……”
  这货跟说书似的口沫横飞,令人心绪激荡,诸人听完后立刻看向郗鉴求证事实。
  “千真万确!石赵自京都襄国杀手驿皆有刘徵对三郎的通缉画影,只是那画得忒次,不如三郎风采十之一二,之前对三郎的功绩一直隐而不发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毁的是石赵一员猛将。如今海寇清剿,今夜正巧能道出三郎功绩,许都尉若不开口,老臣也是要开口替他求赏的。”
  当了半天哑巴的郗鉴终于开了金口。
  (未完待续。)
  ps:  最近喜欢写四千字一章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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