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〇章 两袖空空意甚圆,完解损卦期已全

  全场安静着。
  突然,月宫离反应了过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道逆天,你在含沙射影谁呢你?
  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刀能痛快一点捅我身上吗,非要拐弯抹角地来?
  “姐夫,我……”
  月宫离赶忙转身,焦急地看向徐小受的肚子。
  这一刀威力太大。
  但凡是个圣帝世家出身的,都该晓得能通过“问心”一关,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百分百忠诚!
  意味着为了世家传承,可不惜牺牲一切,不论亲情、友情、爱情!
  这代表什么?
  月宫离可太清楚,这在外人眼中代表了什么——和这一代十尊座的理念截然相反!
  在这个瞬间,月宫离几乎能看到死神对自己伸出了手,而生命之神又努力往自己的脑子里洒来智慧的种子……
  可他急思能力真不如道穹苍。
  正值万虑千愁,最后决定边解释时,边想该解释什么之际。
  但见徐小受一摆手,淡淡道:
  “你姐夫走了。”
  月宫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听得人一踉跄,傻在原地。
  那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脱口后会是什么内容的解释之语,抻到了喉颈处,又给咽了回去。
  他低下头,晃荡了几下脑袋,嘴角扯了扯,没能发出声音。
  隔了下,才自嘲般失笑出声。
  “呵……”
  我在想什么?
  他可是八尊谙!
  不是人人都是道穹苍那种狗货。
  八尊谙既然从一开始决定了不会对自己动手,又怎么可能因为道穹苍的三言两语而动摇本心?
  这个世界上能动摇到他本心的东西尚且没有,人只一个,这么多年来还仅那一次。
  我算什么东西?
  在他眼里,哪配值得出尔反尔?
  “三十多年了,他还是学不会正眼瞧人……”
  月宫离紧紧攥住了拳,很快又松开。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被无视、被忽略的不忿同时涌来,分明自己所站的位置已不胜寒,但对比起他们这些人来……
  一刹间,月宫离百感交集,不知作何表情。
  但这位圣帝传人素养极高,很快就处理好了这些复杂的情绪,对着徐小受的肚子一低头:
  “多谢姐夫不杀之恩。”
  又抬眸对上徐小受冰冰冷冷的眼神:
  “多谢受爷网开一面。”
  转身,再瞥回那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道逆天,张了张嘴,有泪盈眶:
  “多谢道兄放我一马!”
  ……
  道穹苍毫无表情。
  此刻他已从曹二柱的身体中完全脱离。
  卡片一抖,就甩出了自己的肉身,寄身回去后傀儡就如活了一般,颇具灵性。
  可便是这般跟人毫无差别的栩栩如生之身,这会儿脸上表情比石头还硬。
  他垂着眼皮,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月宫离弯腰拜他,毕恭毕敬。
  他的视线就追随,从其左胸到脖颈到后肋,再从背后回到脑袋回到胸前。
  月宫离魂体通凉,如履薄冰。
  起身后二者四目再对,他泪下如流霰,他还在沉吟。
  就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
  末了,道穹苍嘴角扯开,伸出手捏了捏身前灵魂体的脸颊,又拍了拍他脸,爽声一笑:
  “开个玩笑而已,月兄怎么还当真了。”
  “伱我情同手足,互为知己,难不成我还真会想杀你不成?”
  月宫离面色抽搐着后撤半步,用力擦着脸,挤出来并不算很僵硬的笑容:“哈哈,道兄……”
  “被我碰到,脏了吗?”
  笑声,戛然而止。
  月宫离光速反应了过来,赶忙放下擦脸的手,哭也似的干笑两声:“啊哈哈,不是这个意思……”
  “脏了,用手帕擦呀。”
  道穹苍摇头轻笑,优雅的从胸口衣襟处摸出了一方手帕递过去,忽然一拍脑袋:
  “你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帮你重塑肉身。”
  月宫离瞳孔地震,连连摆手示意不用,整个灵魂体都发出了强烈的抗拒语言。
  道穹苍不由分说一记大庇佑术下去,月宫离鹅叫连连,没过多久便给重塑出了最简单的肉身。
  “多、多谢道兄……”
  “手帕。”
  “不用了……”
  “脏呢。”
  “不脏!真的不脏!”
  “拿着。”
  “不用,真不用……”
  道穹苍笑意一敛。
  月宫离吓一哆嗦,啪的抽过来手帕,郑重其事地迭好,也不敢擦,攥在手心负于身后。
  “谢谢道兄。”
  ……
  滋!
  曹二柱感觉给什么东西电了一下,突一激灵。
  他看着笑笑不说话的道穹苍。
  再看回自己那脸上还保持着微妙笑意,说要还八尊谙一句忠告,说完便僵停在原地的肉身。
  第一次,曹二柱感觉自己长得如此面目可憎,比老爹还可怕!
  “这个姓道的,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都很正常,但怎么给人的感觉这么不舒服呢?”
  曹二柱感觉亦叔的做法才是对的,自己方才就不应该因为八月妹子而冒头。
  给这位“道叔”盯上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二柱,过来。”
  才刚在脑海里闪过想法,曹二柱一哆嗦,因为那道穹苍在对自己招手。
  “作甚?”
  他面露戒备。
  徐小受都脚步一横,微微挡在了二柱身前。
  虽说曹二柱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身,都已经给道穹苍侵犯了个遍。
  但能少摸一下是一下。
  毕竟连他看着道穹苍好不热心肠的给月宫离重塑肉身,都感到一阵发憷。
  那身体,真的还能用吗?
  睡觉都会被自己吓醒,或者掐醒吧?
  “你连我都防?”道穹苍见状,却是一阵好笑。
  徐小受:“君子不妨。”
  曹二柱神情一怔,看着小受哥挡在身前那瘦削的背影,感到好有学问。
  君子不妨,什么意思?
  君子不会防你,但我防你,所以我是小人……小受哥在骂自己?
  还是说,我不会防君子,但我防你,说明你是小人……小受哥在骂道穹苍?
  曹二柱挠了挠头,想了又想,最后“哇”了一声。
  道穹苍给傻憨憨的二柱“哇”笑了。
  徐小受就喜欢玩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他:
  “我要帮我这侄儿的灵魂体,重新连接回肉身。”
  “我不在他体内的话,没人帮忙,灵肉分隔越久,损伤的东西会越多。”
  “这绝不止记忆,还包括道基,与其他种种,你懂?”
  我不懂……
  徐小受摇摇头,表示道穹苍让开,我不行,但我可以上。
  道穹苍对月宫离的残魂甚无敬意,对并肩作战过的受爷还是相当尊敬的,一笑置之,让开了去。
  “二柱,待会儿可能会有点疼,你顺着我来就行。”
  “嗯嗯。”
  二柱对小受哥是很信任的,连连点头。
  徐小受当即大开生命道盘,以鬼剑术御魂诡术的方式,操纵起二柱并不反抗的魂体,契回他的肉身。
  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帮人灵肉分离倒是有,帮人灵肉合体第一次。
  但人都有第一次,徐小受一边观察着曹二柱的生命图纹,通过道则图纹等变化,小心翼翼尝试着融合回去。
  很顺利。
  生命奥义还是厉害。
  灵肉合体虽说是第一次,痛是痛了点,二柱咬着牙也不会叫,显然忍耐力极好。
  最后快要成功了的时候……
  “嗡!”
  曹二柱身上生命图纹却一变,极速黯淡下去,仿若人之将死。
  怎么回事?
  徐小受大惊。
  细细一查探,才发现二柱的身体竟有两个灵魂在贴贴,险些在自己生命之力的催化下粘成一个。
  而直至此刻,那第二个灵魂体,都没有作声。
  谁啊你,在我家柱宝身上……等等!
  徐小受瞳孔一颤,记起来了什么,大惊失色。
  我敲,神亦还在!
  他是修炼了遗世独立吗,怎么存在感这么低?
  不对,这家伙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啊……
  甚至八尊谙过来了,他连招呼都不打。
  惜字如金到了这个地步,是在修炼什么闭口禅吗?
  “神亦!”
  “我在。”
  “你出来啊,你当哑巴干嘛,二柱等下被你玩死。”
  “我出不来。”
  神亦自然不会开玩笑。
  这话一出口,徐小受便回忆起了幻剑术第二世界中看到的,四舍神亦打爆祟阴肉身的一幕。
  四舍他学了,只是未到穷途末路时,真不敢用。
  舍身,不像普通人肉身被打没了一样,只要找到天材地宝便能恢复。
  它以舍弃换取力量,仿佛天生无有躯体。
  这“一换一”的爆发固然极限,但后果也极为严重,至少神亦想要再次凝聚出肉身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
  古武便是如此简单、粗暴。
  舍身如此,舍魂、舍意、舍我亦然。
  若四舍舍弃的是全部,短暂能爆发的力量,徐小受已不敢想象。
  但结果他是能预见的:
  人将不复,连同存在本身,都会于世人记忆之中抹除。
  药祖复活,估摸着都回天乏术。
  只能说当时,神亦真的狠!
  也够果断,提前扼杀了很多麻烦!
  ……
  “我能帮忙。”
  道穹苍主动出声,仿对眼前发展早有所料:
  “我可以提供一具天机傀儡,神亦可以暂居于此,虽然还是操纵不了肉身,但可以作为‘缓冲’。”
  “我们先复活一个,二柱侄儿比较重要……嗯,女人小孩重要,年长的不重要,我的徐,你说是吗?”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徐小受倏地惊眸回望,不是,骚包老道你这么记仇的吗,当时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我拒绝。”
  徐小受还没来得及拒绝,神亦已经暗中灵魂传音了:
  “徐小受,我不想同道穹苍说话,你帮我拒绝他的一切好意与不怀好意。”
  “如有可能,你帮我复活肉身;如无办法,请让我继续寄魂在二柱身上。”
  “我能保他,二柱也能保我,不要天机傀儡,不要大庇佑术。”
  这话很直白,直白到值得深思。
  神亦竟对道穹苍忌惮如斯,连多余出一句话都不肯……
  嗯,他是对的,话多如月宫离,方才差点被玩死。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没错。
  而直到此刻,神亦也还在提防道穹苍对曹二柱动手……
  嗯,是该提防,神亦是对的。
  傀儡控神亦,二柱控魁雷。
  道穹苍的如意算盘,分明打得这么叮当作响,自己怎么就对他放下戒心了呢?
  徐小受有些惊醒,暗中腹诽了骚包老道几句话,挤出笑脸刚要拒绝他的好意。
  “没意思。”
  道穹苍眼皮一耷,反手就将天机傀儡收了回去,小声嘀咕着,只有周边几个人能听到:
  “背着人说话,真的很没意思……”
  徐小受一点都不尴尬,乃至乐得如此,不用这家伙打嘴仗。
  生命道盘一变,当即就要换个方式,为曹二柱灵肉合体。
  道穹苍头都不回甩话过来:
  “一主一辅,根茎相生。”
  “舍身的魂体固然处境艰难,但他是神亦,很强,可以作茎辅助。”
  “二柱主魂作根,接神亦魂体能量向下扎生,可快速链接回他的肉身来——他这具身体方才承受了‘我们’太超格的力量,已经烂根了,根本无法识别出谁是主人,可能连‘识别’都被破坏掉了,记得小心些。”
  “平日里活动的时候,二柱也还需记得时不时反哺灵魂能量回去,不然一直那么吸,你亦叔也扛不住。”
  “这相生状态最多维持三个月,超时俩人都有风险,多的我便不说了,你们自己掂量。”
  他话音一停。
  徐小受本来会的,硬生生给控在了原地三息时间。
  他就是想要这么做!
  但道穹苍将之说了出来,这是否意味着其……有坑?
  转眸视去,见骚包老道白眼一翻,摊着手道:
  “真不至于!受爷!”
  徐小受哼哼两声,倒也没想出来骚包老道能在他经手的灵肉手术上隔空动什么手脚,除了大神降术的烙印。
  但那烙印,该下的估计早下了,不差现在这么一个。
  三下五除二,他给曹二柱塞了回去。
  ……
  “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在养好了曹二柱的残躯,接受完曹二柱的道谢后。
  徐小受望着月宫离灵魂体恢复肉身,曹二柱灵魂体恢复肉身,感觉自己遗忘了一些事情。
  想去思考时,连“回想”这件念头本身,都变得十分模糊,仿被从脑海中淡化。
  “可以准备出去了。”
  道穹苍盘着手上的阵盘,指了指天空,示意徐小受打开树门。
  此行双手空空,然收获满满,道穹苍颇感满足。
  于他而言,人生的物质欲基本上在当殿主的那三十年给填满了。
  他贪赃了多少东西,他自己知道。
  此时,便是术祖之墟里的宝贝、碎钧盾、画龙戟等,说不垂涎那是假,但得不到,道穹苍也真不放在心上。
  这些东西,锦上添花罢了,不是刚需。
  道穹苍从没忘过,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四象秘境中,他以大占天术卜了一卦,卦曰“损”。
  不是大吉,连小吉都算不上,该说是挺不好的一卦。
  然卦无绝对,道穹苍是这么解的:
  “山下有泽,泽润高山,损下而益上也。”
  “损我,而益他人也!”
  道穹苍从不会去强求什么,凡事随缘起随缘灭,于是顺势而为,进了这危机重重的神之遗迹。
  果不其然,这里头有大有因果,一重接一重,倘应对不佳,能将自己玩死。
  但最后的结果,证明了他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对的。
  甘当配角,损道而利徐,福泽于他,反哺于我。
  徐小受扶起来了,自己也得到了自己最想要、最满意的:
  “控了曹二柱的身,大神降术随时可以施展,相当于把住了魁雷汉的命根子,之后只要不玩脱,什么都好说……不敢降你,我还不敢降你儿子?唉,人类果然还是会为了血脉的延续而受到牵制,这点得我得警醒……嗯,是了,还有个八月……”
  “曹二柱可以的,控他还附赠了一个让人略感头疼,龟缩在死浮屠之城不出的神亦灵魂,不出意外出遗迹轮回归位之时,神亦之魂该回的是十字街角……徐小受记不起来这个细节,当然记起来了他也无能为力……那我下一站,就该是收掉死浮屠之城了,夜枭北街之主,希望她的痕迹还没被完全清除,该死的天人五衰,自爆得真果断啊,我有那么吓人吗……”
  “月宫离肉身重塑,虽然不能对他施展大神降术,毕竟风险太大,但现在至少他有三分之一是我的了,关键时刻随时能生变数……嗯,小阿离如果可以,应该不想和我生恨,只要不给机会,我们出去后还是朋友……”
  “月八之间的怀疑之种种下,二者再不可能同心同德,这是潜移默化的,很难意识得到……月宫离接受圣帝位格成为家主之时,也将是他与八尊谙、月宫奴彻底分道扬镳之际……姐弟俩感情是不错,可惜了,中间多了个我,你们注定不能和睦相处……”
  “记忆之道有所精进,却是意料之外,不曾想战胜祟阴对我道心帮助如此之大,果然古剑术不适合我,其他道我还算有点天赋……无袖等圣奴之人灵魂体是可以还徐小受,当然要他想得起来,主动提出,若出去再换,我就能动很多手脚了……焚琴……呵,蠢货苟无月,养寇自重都不知道,怪不得你只剩一臂……”
  “白胄、戌月灰宫……抱歉,三十年前撒下的网,这大鱼今下该收了……妹妹,南域可不是我为你成为殿主留的贺礼,那是哥哥我的退路啊……算算时间,苟无月那边应该也快结束了,希望他们中途与我失联,并不会成为无头苍蝇,还能按照原计划行动……嗯,苟无月在,好说,未疯一个人就不一定了……”
  “徐小受,啧,还是太年轻了,快点成长啊,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超越十尊座不难,但时代不会等你,你要超越的是时代啊……要跟他提醒一句吗,从各般时间节点推测来看,神爱大战的时候,祟阴已经复苏了……搞不懂,我已经要搞不懂这家伙了,他到底是在藏,还是真没意识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还有还有……”
  “十祖秘辛……”
  损挂何解?
  损我,而利他人也。
  损挂一反。
  损他人,则利我也!
  ……
  “受到揣测,被动值,+1。”
  信息栏再度弹框,徐小受狐疑地瞥了眼望着天空失神的道穹苍。
  依这家伙神魂沸腾的程度看,毫无疑问又在心头捣鼓着什么坏主意。
  他捏出天境之核,挠了挠头,真感觉遗忘了不少,刚想召唤出树门来,突然顿住,一拍脑袋:
  “骚包老道,我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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