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周日下午的云锦路没有平时那么忙,但因为路口要修新地铁站,车流依然不太顺畅,喇叭响成一片,听得人很烦躁。
  周煦刚从学校补完课,暂时不想回家,跟狐朋狗友一起在云锦路上晃着。
  其他几个人兴致勃勃地商讨去处,他没什么心情,甩着耳机线,边走边踢地上的石头。
  他这种萎靡的状态持续有两三天了,从笼里出来就成了这样。所以说记性太好也是缺点,见识过刺激的东西,再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才入了一次笼,他就有点上瘾了。可惜,没人带他入第二回,因为他妈不让。
  张家枝枝脉脉那么多条线,谁家孩子没点特殊课业?只有他,整天学着最普通的东西,被一群普通人围着,周末还总补课。
  他明明知道很多东西,但平时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容易被当成神经病。就他这种闷不住的性格,真的憋死他了。
  只要想到这个,他就越发埋怨起张碧灵来。
  “嘿!”几个朋友忽然推了周煦一下,吓唬完嘻嘻哈哈地说:“发什么呆呢大仙。”
  “操,别挤我,热死了。”周煦说。
  他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会故作高深地说点阵法卦术之类的东西,或者把古今判官的一些传言改成鬼故事,当做吹牛胡侃的谈资。
  朋友一面爱听,一面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大仙”。
  “哎?大仙,你刚刚是不是没听我们说话?”跟周煦关系相对最好的孙思奇说。
  “你们说什么了?”周煦问。
  孙思奇:“老陆说,万达楼上新开了一家沉浸式的密室逃生,我们想去看看。你怎么说?”
  周煦:“行啊。”
  他其实兴趣不大,但是管他呢,只要不回家,上哪都行。
  “哎那正好!”老陆把手机递过来,“店里主题挺多的,我上大众点评搜了一波,感觉这几个可以。你第六感不是特别灵么?来来来,高举你的圣手,给我们盲挑一个最刺激的出来。”
  老陆翻开的是手机相册,他把自己感兴趣的几个截了图,让周煦看图挑。
  周煦随手翻了几下,挑了最后那张:“就这个。”
  老陆接过去:“靠!你真有意思。前面几张才是我截的密室图,你偏偏挑个不开门的。”
  周煦皱着眉:“我哪知道,不开门你他妈把图放在里面干嘛?”
  老陆:“我就搜了一下,看到店铺信息居然没下,就顺手截了个图。不过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这家?”
  周煦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图上写着三个大字:“三米店……这家怎么了?”
  孙思奇显然也听过,给他解释道:“这店原来就在万达前面那个地下城里,咱们班女生聊过,说得挺神的。我记得有几个还想去试试来着,后来那店出过事,就关了。”
  周煦:“出过什么事?”
  孙思奇想了想:“好像是店员有一个精神出了问题,还有一个后来坠楼了。”
  周煦若有所思,又莫名想到了笼上面去。
  倒是老陆在旁边挤兑他:“你不是大仙么,这都不知道?”
  周煦不爽道:“滚滚滚。”
  孙思奇圆场道:“别说,要是他不知道这些,随手点了这张图,那还真的挺灵的。这确实是最刺激的嘛。”
  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附和起来。
  正闹着,街对面有两个男人路过。周煦朝那边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说:“等下,我去趟对面。”
  “干嘛去?”老陆他们问。
  “家里人。”周煦顺手一指,人已经过了街。
  鉴于他经常大街上碰到所谓的家里人,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转头继续商量起了密室主题。
  “大东!”周煦一副从天而降的架势,蹦到那两个男人面前。先叫了那个黑皮小哥一声,又冲另一个方脸大汉打了声招呼:“耗子哥!”
  那两人白日见鬼,看到他均是一脸蛋疼。
  大东本名张效东,耗子本名张豪,都是张家名下的小辈,二十刚出头。一个学傀术,一个学阵法,水平尔尔,所以轮值都得凑对。
  张家经常轮值的小辈,只要是认识周煦的,都恨不得捂着脸走。因为经常在大街上跟周煦撞个正着,然后这熊孩子就会闹着要加入他们,让他们带他进笼。
  这谁受得了。
  “小煦啊。”大东扯出一个笑,“那个,你今天没课?”
  “刚结束,过来转转。”周煦问,“你们轮值?带个我呗!”
  疯了么带个你。
  大东连忙说:“今天不行。今天真不行,岚姐派了活,我们这几天都得盯着点。”
  一听岚姐,周煦更亢奋了:“小姨?!什么活?”
  “不是进笼。”大东含糊道,“就是盯个人。”
  张雅临在家里被追踪符拍了一脸,当即打电话跟张大姑奶奶说了一声。姑奶奶见追踪符报废,也不委婉了,干脆让轮值的张家小辈都盯着点沈家别墅。
  只要沈桥俩徒弟出门,就跟着看看,如果碰巧有小笼,就想办法把他俩带进笼里,再观察观察。
  大东和耗子就是从沈家那边一路过来的,他们现在是真的比较急。
  周煦一听不是进笼,失望地说:“噢,盯人啊?那要不——”
  他扭头看了一眼,那帮狐朋狗友们人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老好人孙思奇还在路边等。他想了想,正要说“那算了”,就感觉耳边扫过一阵风。
  他猛地回过头,大东和耗子已经一溜烟跑了。耗子远远冲他摆了摆手,说:“下回,下回一定带你!”
  可去你的吧!
  周煦心想,你们哪次不是说下回!结果呢?!
  他气哼哼地回到街边,张口就问孙思奇:“我脸上长炸·药了么?”
  孙思奇:“?”
  “一个个见到我就跑。”周煦骂骂咧咧了一会儿,问:“其他人呢?”
  孙思奇指着万达的方向说:“他们先过去了。”
  都一个德行。
  周煦毫无道理地生着闷气,快到万达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我不去了,你去吧。”
  孙思奇:“你要干嘛?”
  周煦掏出手机搜了“三米店”的店铺地址,“我去那家关了的店看看。”
  他直觉那地方有个笼,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解掉。本来他想跟大东、耗子说一声的,现在他生气了,就请他们自由地滚吧,他自己去。
  孙思奇被他清奇的思路搞懵了:“你要去三米店?你好好的去那干嘛啊?店门都关了,你看什么?”
  周煦:“看门。”
  孙思奇:“……”
  周煦向来我行我素,对着地图就往地下通道走。
  孙思奇左右纠结了一会儿,给老陆他们发了个微信,跟着周煦下了楼梯。
  这里原本有个面积很大的地下商场,卖着杂牌的衣服和鞋包饰品,还有个超市。
  结果这块地下通道总积水,时不时就得封起来排水清理。超市没撑多久倒闭了,地下商场也彻底没了人,关店撤柜了。
  偌大一块地方就成了废弃的空地。
  因为阴森森、湿漉漉的。不知哪个鬼才店主觉得这里氛围合适,把整块地盘下来开了一家沉浸式的恐怖密室。
  这家店总共就一个故事、故事名跟店名一致:三米店。
  于是后来说起“三米店”,既是指这家店,也是指这片地下区域。
  楼梯两边堆着久未清理的垃圾,角落甚至长了草。
  前几天下雨的痕迹居然还没干,水沿着楼梯往下淌,在最底下形成了一小片水洼,隔一会儿就会响起滴水声,在整个底下空洞洞地回响。
  周煦一下去,就感觉阴惨惨的,跟地面简直两个世界。
  他穿着短袖,明明没有风,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地下通道没人走么?”周煦说。
  “没人走么?”
  “走么?”
  “么。”
  整句话幽幽地回荡了三遍。
  周煦:“……”
  孙思奇:“自从三米店关了,哦不对,自从它开了,这里就没什么人走了。”
  “什么人走了。”
  “人走了。”
  “了。”
  ……
  周煦已经不想说话了,这他妈气氛太足了。他心里其实很虚,但他死要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往里拐。
  这里信号太差,地图上的指针已经开始乱转了。周煦攥着手机,靠着那点屏幕光给自己撑场面。
  过街的通道绕在那家店外围,墙上张贴着大幅的海报,从这头一直延续到那头,没有什么过于血腥的画面,只有一双双眼睛从柜子缝隙里、床底下、厕所隔间上面,窗帘后、镜子里……各种引人遐想的地方露出来。
  人在通道里走着,就感觉海报上的眼睛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盯着你的背影。
  太操了。
  周煦在心里骂,嘴上却说::“感觉也还行嘛。”
  孙思奇干笑两声,夸道:“你胆子真大。”
  周煦:“那是。”
  个屁。
  “你之前说这家店挺神的,神在哪?”周煦把声音压低,这样回声就小了。
  “他家密室里有很多道具,摆件,是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据说都被传过闹鬼。”孙思奇说。
  周煦:“……”
  这得多傻逼的店主,才干得出这么狗的事?
  海报的中段终于出现了断点,那里有扇门。挂着发黄的塑料门帘。
  “那门进去就是了。”孙思奇说。
  周煦不动声色吸了口气,撩开门帘进去了。
  果然,正对着就是“三米店”几个大字。
  周煦本以为会看到挂着锁的玻璃门,店里堆着不用的东西,到处都蒙着灰。谁知玻璃门是有,但人家没锁……
  人家敞着呢。
  店里也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亮着几盏幽幽的小灯。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她很奇怪,脸已经转过来了,眼珠却慢半拍。
  当她视线缓缓移过来,看向周煦和孙思奇,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来玩密室啊?”
  孙思奇当场就要尿了。
  “不是说关门了吗?”周煦说。
  “昂。”孙思奇声音都抖了。
  “关门?我们吗?”女生眼珠黑漆漆的,盯着他们说,“没有啊,谁说关门了?我问下密室好没好。你们先坐。”
  周煦脑子一片空白,她让坐,他跟孙思奇就真的在沙发上坐下了。
  女生抓起一个对讲机,问道:“小花、小花,能玩吗?”
  对讲机滋滋响了一会儿,一个空洞洞的男声从里面响起:“快了,让他们稍等一下,等前面的客人结束。”
  周煦一听前面还有客人,心神稳了一点。
  “会不会重新开业了?”他小声问。
  孙思奇过了半天,憋出一句:“有可能。”
  但是不管开不开业,我都不太想玩。孙思奇想。
  其实周煦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不露怯地开这个口。
  女生搁下对讲机,拿起桌上一个袋子,咬着里面的东西吃。那玩意儿白生生的,还带脆骨。对方嘴唇鲜红,惨白的腮帮子鼓着半边,嘎吱嘎吱地嚼着。
  孙思奇魂都没了,小声说:“她吃的好像手指头。”
  周煦:“……那是泡椒凤爪。”
  孙思奇:“凤爪好像没那么大。”
  周煦:“你别说话!”
  女生吐掉一节骨头,忽然想起什么般,对周煦说:“哦,咱们密室是8人起,现在人不太够,还得再等等。”
  周煦心说太好了!就等这个台阶呢。
  “人不够?!”周煦努力掩饰住兴高采烈,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那算了,我们再去别家看看吧,现在等肯定等不到——”
  “人”字还没出口,塑料门帘就被人撩开了。
  收银台里变了调的门铃“叮咚”响了一下,女生笑着说:“哎,你俩运气真好,这不就来人了么?”
  我俩运气有毒,哪个傻逼这时候来?
  周煦在心里骂着,转头一看……
  靠,谢问!
  还有他店里那个老毛。
  谢问看到门里的情况,也有几分意外。他挑了眉,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周煦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周煦:“……来玩。”
  “真会挑地方。”谢问说着,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没再管周煦,垂眸划开屏幕。
  他先点开了大召的信息,一共俩字:老板?
  谢问:“?”
  他切回之前的界面,这才发现小召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说闻时和夏樵要出门,但是不让她们跟。
  除此以外,夏樵40分钟前也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谢老板,我们刚刚路过西屏园,店门关着,你们不是去店里了么?
  谢问想了想,给夏樵回复道:刚看到,我跟老毛去超市买点东西。
  找灵相这件事,他没跟闻时说。说了牵扯太多……他就更走不掉了。
  谢问回完,又问夏樵:你跟你哥怎么也出来了?
  夏樵收到回复的时候,正跟着闻时往云锦路走。他看着前面带路的一只小纸鸟,心想:那真是说来话长。
  闻时最初要出门,是因为家里有俩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是他进了一趟后院,把纸盒里团了三天的小猫拎上了,装口袋里,露了个头。然后丢下一句“有事”就走了。
  幸亏夏樵窜得快,这才追上他。免得这祖宗要啥啥没有,迷失在现代城市里。
  他们先去了一趟医院,得知那个老宋已经出院了,于是辗转又去了望泉万古城。
  白天的万古城没那么阴森昏暗,虽然还是灰扑扑的,但好歹有几分活人气。徐老太还在拐角踩着缝纫机,米线店不中不午的居然还有两个客人在吃饭。
  在他们对面,关了很久的文具批发店重新开了门,老宋就坐在收银台后面。他气色并不太好,依然有些浮肿,但头发和衣裤是干净整洁的,不像笼里那样颓丧。
  夏樵站在米线店这边,看见闻时穿过横廊走到文具店墙边,把口袋里的小猫放在地上。然后便抱着胳膊倚在墙后等着。
  小猫跌跌滚滚地进了文具店,不一会儿发出了几声细细的叫唤。
  对账的老宋抬了头,拉开椅子在周围寻找,过了片刻,从货架底下把小猫捞了出来。
  他对万古城很了解,哪家店是谁的,养了什么东西,他都知道。这只小猫应该是野的,不知为什么撞进了他的店……
  可能是缘分吧。
  老宋没养过这么小的东西,捧着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找来一只空纸箱,垫了泡沫,把猫搁了进去,就挨在自己桌边。
  然后他匆匆跑到徐老太那边,提高了调门问:“老太,你是不是养过猫啊?这么大的小猫,是不是只能喂点奶粉啊?”
  徐老太点点头:“啊。什么猫啊?哪家母猫生了给你的?”
  老宋抓了抓头:“捡的。”
  徐老太:“你养么?”
  老宋:“养。”
  ……
  夏樵看见他哥从墙后直起身,拎着领口透了透风,沿着横廊过来了。
  他经过的时候拍了夏樵一下,脚步没停,上了滚梯说:“走了。”
  本来事情到这就结束了,夏樵想拉着闻时去隔壁专营店看看,买个手机。谁知刚下楼,那只在医院放出去的纸鸟就来了,带着闻时灵相的踪迹。
  于是他们一路跟着纸鸟,来到了云锦路,沿着一段很久没用的楼梯往地下通道走。
  夏樵再次乖乖顺顺地把手机上供给他哥,说:“哥,谢老板问我们出来干嘛?”
  闻时扫了屏幕一眼,刚好看到谢问之前发来的话,于是依葫芦画瓢道:“就说出来买东西。”
  夏樵:“……”
  上次去西屏园他就该知道,他哥在找借口方面真的没有心。
  不过他想想也是,找灵相这种事不可能随便告诉别人。于是夏樵老老实实打字回道:我们也出来买东西。
  为了显得更真实,小樵同学还补了一句:在电商城,给我哥看手机。
  没过一会儿,谢问的信息回过来。夏樵又恭恭敬敬翻给闻时看,就见信息里写着:好,晚上见。
  周煦棒槌一样杵在三米店里,看着谢问气定神闲跟人发信息,一边心梗,一边找时机开口。
  谢问发完信息,收起了手机,这才客客气气地问收银女生:“你们这边,怎么进?”
  女生还在啃那个白生生的东西,嘎吱嘎吱的。她又吐了一节骨头,说:“8个人起进,你们现在一共4个,再等等,凑够了就可以。”
  周煦趁机说:“鬼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算了吧,我们就先——”
  “走了”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门铃又“叮咚”一声响了。
  塑料门帘第三次被人撩起来,据说正在逛超市的谢问和老毛一转头,跟据说正在看手机的闻时、夏樵来了个脸对脸。
  逛超市的:“……”
  买手机的:“……”
  收银女生尽职尽责地数着:“还差两个。”
  说完,叮咚又是一声响,塑料门帘第四次被撩起来。
  周煦已经麻了。
  他生无可恋地回过头,看到了跟着闻时进来的两个人——一个黑皮,一个方脸,不是别人,正是受了张岚嘱托,又在街上甩了周煦的张家轮值小辈,大东和耗子。
  缘,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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