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不知其间已何年

  天外某处小世界。
  早已同悬空寺了断因果破出空门的观衍,牵着眉眼尽是柔情的小烦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他要为她种下九百九十九种花海,结九百九十九种香。
  他要带她去九百九十九个小世界,体验九百九十九种甜蜜人生。以彼方世界的方式生活,爱过,游历过,然后再路过。
  他已不是和尚,但还保留光头。她的鹤发转为青丝,颦笑仍如初见。
  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森海源界的一切,现世的一切,其实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们都好好地告别了,以后只过自己的人生。
  熬了五百年的苦,为这一点甜。
  世间事他们都不再关心,但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是特殊的。
  比如那个见证了他们的故事,并推动他们重逢的年轻人。
  观衍喜欢他,小烦也喜欢他。
  这孩子每次写信都是一本正经讨论修行,但结尾也都知道提一嘴小烦婆婆,殷勤问候呢。
  是在某一个风吹花海泛成潮的时刻,观衍想起了自己还是玉衡星君,稍稍地回了一下神……于是食指中指一并,夹出一张星辉熠熠的信纸来。
  小烦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儿,似乎醉于花香。
  “别偷瞟了,多累眼睛。”观衍把信纸递到她面前: “自己看咯。”
  小烦接过信纸,还强调了一句: “你非要我看,我才看的啊。其实我不爱看你的私信。”
  这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天佛宝具?”
  观衍慢悠悠地往前走,月白色长衫翩翩,平静地道: “不可能有什么宝物藏在森海源界世界缝隙不被我知。很显然,他中计了。”
  小烦立刻紧张起来: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有好事都想着你。虽是被骗了,心意可比宝物贵重!”
  观衍紧了紧她的手,笑意温柔: “放心,有我呢。”
  ……
  ……
  敖馗的尸体在坠落。
  那宛如神迹的真龙之躯,原来在生机耗尽后,也是这么普通的。无非血肉多了些,骨架大了些,金鳞亮眼一些。
  戏命的墨蚁群甩荡在空中,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缠了上去,绕龙几周,尽成墨色。很快将龙尸血肉啃噬一空,只剩骨架轰然砸落地面!
  密集的墨蚁在这种砸击下如流水飞溅,死伤难计。但活着的很快又爬回来,继续敲骨吸髓。
  墨家玩的是机关傀儡而非驭兽,墨蚁分食龙尸也非自我消化,而是分解之后储存在蚁囊中。最后吞食了不同部分的墨蚁,会进入不同的蚁池里,再吐出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原材,任由修士取用。直接收藏龙鳞、龙血、龙肉,已经是很过时的选择了……
  敖馗已经死去,天屠万绝阵还在自动运转,净礼还在诵经,血尸还在摇摇晃晃……数十万浮陆战士在广袤土地里忙忙碌碌,也像蚂蚁一般。
  “输就是输,无论输给了谁。”戏命用这一句平淡的话语,回应敖馗死前的愤懑。
  在这次浮陆之战里,他的机关傀儡死伤颇多,可以说是用堆积如山的道元石,来创造眼下的胜果……这具龙尸就是他的收获。
  姜望也并不介意。
  他也懒得回应死者。
  他只是抬头看着铜色的天空。
  那是空寂而缄默的金属色泽,笼罩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天,带来无尽的压抑和恐惧。
  敖馗已经死了,但天穹的乞活如是钵……仍在!
  ……
  ……
  铜色天幕倒扣浮陆,
  遂成 “天圆地方”。
  浮陆世界万万生灵,皆似笼中雀。
  而 “鸟笼”之外,一尊驾红鼎渡星河,已是远道而来。
  大齐帝国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以天经地纬描星途,以情丝相系为远径,在茫茫宇宙之中,握住了沧海一粟。
  这段距离若是单纯以空间来度量,怕不是有亿万里之遥,走到神临寿尽也走不到。
  但立足紫微中天,以情丝为系,以星光为径,锁定具体的星穹位置,星图一跃……近在眼前。
  他尽可能快速地赶赴目标,所费心力都不必再说。
  然而眼前所见,是梵文密布,铁壁铜墙。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甚开放,现在更是直接困锁成狱。
  光不透,影不透,声不透,不知其间已何年。
  无怪乎玉伶提前告警,此世果有大变故!
  他当初来此谋局时,可未发现什么佛性力量。
  心忧疾火玉伶的安危,姜无邪也不浪费什么时间,距浮陆世界还有一段距离,就直接一甩大袖,右手虚张、往后斜举,好像要抓住什么——
  茫茫宇宙深处,古老星穹之中,有一颗红色的星辰骤然亮起!
  那是星辰概念的集合,是极难被具体触摸的核心所在。
  它的星光洒落诸天万界,也于此时对姜无邪毫无吝惜的倾泻。
  红色的星光!
  如此鲜亮而美好,无尽地照耀此处。
  而都在瞬间被归为一束,被姜无邪握在掌中。
  此时的姜无邪身姿舒展,墨发飘飞,像一张拉满的弓。于极致的阴柔中,又鼓荡爆炸般的力量。
  星辉满弓。
  遽然放弦。
  姜无邪只一步,已在那铜墙前,手中握着的那一束星光,已经在这个过程里,化成一杆长枪。
  紫眸黑发红艳艳的枪!
  星名 “红鸾”。
  红尘铸鼎。
  枪名 “红鸾”。
  本欲无邪。
  且夫红鸾星动,谁人不求姻缘!
  这一枪孤独地绽放在宇宙深处,像一朵无人观赏,却极尽娇艳的花。
  花开时节正相逢!
  如此灿烂的一枪,在神临层次绝对可以称得上惊艳的一枪,撞上了倒扣整个浮陆世界的铁壁铜墙。
  铛~!
  有如老僧敲钟在深山。
  那悠长而又寂寞的声响,在宇宙深处近乎无尽的回漾。
  但也只此一声。
  再惊艳的红鸾枪,也敲不破乞活如是钵。
  姜无邪毕竟只是神临,虽然红尘铸鼎、一步成就,强横无匹。但他面对的是天佛宝具。
  除了这一声悠长的钵响,并无所获。
  “呼……”
  姜无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将红鸾枪传来的剧烈反震,尽作浊气吐出。
  枪尖仍然触着铜墙,右手仍然握着长枪,他就这样悬挂在浮陆世界之外,打不开此世之门。
  他不惜提前成就神临,从现世齐国临淄一路杀奔至此。
  但亿万里相思星路,竟受阻于一铜钵!
  区区一个位格不高的天外世界,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互相布局,竟就敢拦他姜无邪?
  堂堂大齐皇子,天潢贵胄,得到宗人府大力支持,最有资格竞争龙椅的存在……岂能受这个委屈?!
  姜无邪悠悠然将红鸾枪收回身后,眼神一沉,就准备叫人。
  是时候在这里摆一摆大齐养心宫的谱!
  但就在这个
  时候,此方虚空忽然暗而复明。一张华丽繁复之极的星图,铺开在他身边,星图中心,站着一个负手而立、鬓插墨簪、面容年轻得过分的男子。
  身上的星图道袍,在这宇宙深处熠熠生辉,愈发衬得此人不凡。
  姜无邪心中一动,眼神里跳出喜色,但毕竟保持了城府,极有风度地微微颔首: “阮监正。”
  大齐钦天监监正,星占宗师阮泅!
  他立足于姜无邪身边,展现出两种不同的俊美。也颔首回礼: “九殿下。”
  “可是父皇派监正来保护我?”姜无邪尽量云淡风轻: “太大张旗鼓啦!儿行千里父母担忧,这道理孤能懂。但孤既然选择成就神临,来到这宇宙深处,自也是有备而来,不是那头脑发热的莽夫……”
  他说着说着,感慨起来: “父皇爱我至深,可也看我太轻!孤真不知该喜该悲!”
  阮泅:……
  他来浮陆世界,跟姜无邪没半毛钱关系!
  也非大齐天子授意!
  当初姜望与他论及浮陆世界,他就很感兴趣。并给了姜望一枚刀钱,让他以后再回浮陆就通知一声。
  后来姜望传檄天下,剿杀无生教祖,也用掉了那枚刀钱,请他出手。
  他感受到姜望的决心,在未收算酬的情况下,就出手帮忙算断张临川的因果、永绝其后路。彼时一并算到了以 “张临川”之名签契的浮陆世界,所以后来没有再补一枚刀钱给姜望。
  因为他已经知道浮陆世界的所在,不再需要姜望带路,只是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来探索罢了。
  今日因缘际会,正当其时。
  但他现在要怎么跟九殿下解释……你爹压根没管你呢?
  “殿下初入神临便踏出天外,只身渡星河,不仅勇气可嘉,修行也甚为了得。”阮泅没什么话可说,索性便夸两句。
  此来浮陆,真要说与姜无邪有什么关系,也能扯得上一点。
  当初姜望在论及浮陆世界时,提过一嘴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也有参与。
  这是浮陆世界引起他重视的原因之一。
  “算什么只身呢。”姜无邪叹息道: “父皇关照着我,您保护着我,我啊,真像个有恃无恐的小孩子。”
  不得不说,养心宫主是很能拉近关系、带给人亲切感受的——前提是大齐天子真的在关照,阮泅真的是被派过来保护他的。
  阮泅见他还在这个父子情深的话题里绕不出去,赶紧道: “殿下几年前就来过浮陆,想必在其间早有准备?”
  “远古人皇八贤臣的传承,谁能不心动呢?”姜无邪额发垂落,语带怅然: “最早发现这里的其实是无弃。他身体不便,趁着七星秘境洞开的机会,让他的表兄雷占乾于此落子。我身边没有合适七星秘境的人选,便亲自来了一趟。”
  堂堂养心宫主,身边怎会没有人手。
  只不过在七星谷的限制下,没有能跟雷占乾媲美的,容易被打死。这位皇子又是个怜香惜玉的,舍不得让佳人冒险……便自己冒险。
  的确类武祖。
  但 “类武祖”的九皇子就在眼前,他的布局他的风格他的行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清楚。阮泅却忽然很想知道,倘若十一皇子还在,雷占乾还活着,今日这一局,竟是什么模样?
  真是遗憾啊。
  即便是他这样的星占宗师,看遍太多事,太多人,也觉得太遗憾。
  姜无邪又道: “浮陆自有机缘,时机不至不出。我以为要在百年后,没想到现在就生出了变化。”
  他看着眼前的铜墙: “天佛宝具在此锁世,是不是说……”
  虽有万族定约,在这
  个道历新启的时代里,超脱不能直接出手。但超脱者的谋划无处不在,也是万界大争最主要的推动力量。只是通常无法被普通的修行者感知罢了。
  浮陆世界出现天佛的力量,代表此界危险性近乎无限的拔高了。
  阮泅平和地说道: “倒是不用担心天佛释放多少力量,祂被看到越多,最后的超脱之局里就会失去越多……娑婆龙杖还被压着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尊乞活如是钵,也是被另外的存在推来此地。”
  “现在能掀开它吗?”姜无邪问。
  “不容易。”阮泅摇头道: “它这锁世已近乎于一体,如果强行掀开,容易崩坏整座浮陆。”
  “监正能看到里面现在情况如何吗?”姜无邪又问。
  “我只知道里面现在非常热闹,其它的看不真切。里面的某个存在,刻意的遮掩了所有。”阮泅注视着近在眼前眼前的铜纹,表情有些古怪: “咱们那位前武安侯,好像也在其中。”
  “他不是在星月原开客栈么?”姜无邪说着,轻轻拍了拍额头: “当初来这里,他也来了,还剑退雷占乾,赢了生死棋,夺了天魁……”
  阮泅心道,我知道这里,也是他讲的。
  姜无邪有些惊异: “怎么我在外面,他在里面?他怎么进去的?”
  阮泅若有所思: “也许他本来就在里面。这件天佛宝具是后扣上去的。”
  姜无邪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 “浮陆世界的变化与他有关?天佛特意扣他?”
  阮泅耸耸肩膀: “谁知道呢?”
  玉伶若是够聪明,应该会找姜望寻求庇护,姜望也应该会给自己一个面子。
  只是……以浮陆世界现在的危险性来说,姜望都未见得能够自保。
  姜无邪想了想,又问道: “您刚才说的,里面那个刻意遮掩了所有的存在……是谁?”
  “我现在也不知道,祂在跟我玩捉迷藏,不费点功夫是找不出来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阮泅道: “如果不是发现了我,祂就放你进去了。”
  姜无邪这才知道,自己提枪撞铜墙的时候,阮泅已经到了。
  但他注意到的重点不是这个: “您的意思是说,我能进去?”
  阮泅避而不谈,只道: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破解。殿下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阮监正!”姜无邪负红鸾于身后,向来被诟病为 “轻佻”、 “滥情”的细长眼睛里,表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双手交叠,如此认真地行了拜礼: “请送孤进去。”
  感谢书友 “葫芦娃夜夜做新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5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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