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量国何轻

  第2396章量国何轻
  熊应庚乖乖地去外公家里偷袈裟了——那当然也是新阳伯的一次站队。
  新阳伯的长子,熊应庚的舅舅吴宗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竟然把整个世家团体的权力,伪作他自己的声势,竟敢公开践踏整个平民阶层的希望。他的人生希望反被扑灭,是理所当然。
  围城要围三阙一,压榨也不能不给盼头。你不给希望,就会迎来生命燃烧起来的最激烈的反抗。就像楚国新政,要大革朝治,却也不会像文景琇一样将世家赶尽杀绝,他这个狱中归来的太子,所表达的善意,就是国朝予世家阶层的希望。
  熊应庚差不多继承了他那个废物舅舅无知的部分,竟然觉得东宫空悬,每个人都有希望。他以为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么安分守己,都只是不思进取呢!
  但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
  就好像吴宗本这样的废物,当年引起巨大朝争,险些撕裂朝堂,让很多人第一次正视楚国自太祖时期延续下来的痼疾。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国朝改制的导火线,此后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爆竹声。
  而熊应庚这样的蠢货,最适合捉来作刀——甭管锋不锋利,出鞘很快就对了。
  相较于吴宗本和熊应庚,吴守敬却是个聪明人。谈不上大智慧,但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能够懂得自己的站位。
  这就足够了。
  有皇帝父亲的全力支持,把握天下权力,对熊咨度来说,不是一件太有难度的事情。但也要做得漂亮才行,要让人们挑不出毛病。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春闱?
  他不是考给他的父亲看,是考给天下人看。
  他要证明他最适合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就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大楚太子和大楚国师坐在车里不言语。
  沉默的时间,大约延续了一篇默颂的经文。
  大楚太子想着他的天下,大楚国师想着他的家。
  苦性师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净礼脑海中并没有印象。
  苦性死的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但还未被师父收归门下,还没走上那个名为三宝山的小土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据说与师父最要好的师叔。
  悬空寺里也从来没人提及。
  苦性死了,就好像没有存在过。
  师父也是不曾讲的。
  净礼也是直到师父死后,才开始问为什么。
  师父为什么收自己,为什么收左光烈,为什么收小师弟。
  三个问题,或许有一个答案。
  小师弟身世凄苦,故乡都没了。自己也是个孤儿。只有法号“净鹅”的那一个,或者还有线索存在。
  于是来到楚国,于是查到师父当年为什么来楚国——
  苦性师叔死在南域。
  死在道历三八九九年,楚国的角芜山。
  这个线索,得来并不简单。
  净礼不是一个很懂得调查的人,所以过程格外艰辛——小师弟曾经是非常优秀的青牌捕头,肯定很擅长这个,但他不想让小师弟知道这件事。因为小师弟已经很辛苦了。也因为靖天六友在天京城的宣称。
  但苦性的线索,仅止这一条。
  净礼独自沿着这条线索查了很久,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好像没人知道苦性为什么而死、被谁杀死,没人清楚那年的角芜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的角芜山相关历史是一片空白,被人为抹去。
  直至来到酆都鬼狱。
  熊咨度找出了楚国皇室所藏的秘卷,详述当年的角芜山事变——那实在是非常复杂的一段历史。
  涉及景、秦、楚三方霸国,后来南斗殿、悬空寺和书山也卷入其中,是一场罕见的大混战。
  那是景国伐卫战争后的第二年。
  腾出手来的景国,再次布局南域。
  星巫诸葛义先在角芜山全力出手,强势镇压局势,正面轰退北天师巫道祐。用楚国秘卷上的话说,是“挫败景方阴谋”。也是在那一次,嬴武强势展现手腕,令景国欠下人情……
  如此种种,净礼看不明白,也不愿看明白。
  他只看到,苦性不是楚人杀的。
  也并不死于任何一个他方势力之手。
  杀死苦性的人,是一个他靠自己永远都想不到的答案。乃上一任悬空寺方丈——
  悲怀!
  也就是苦性的师父。
  上任悬空寺方丈悲怀大师,一共收了五个亲传弟子,从大到小,他们分别是——
  苦命、苦觉、苦谛、苦病、苦性。
  苦性身死,苦觉浑噩,剩下都是悬空寺当代的核心。
  一掌降龙院,一掌拈花院,还有一个是当代方丈。
  悲怀活着的时候,号称“当代佛宗”,其名不副。至少这收徒弟、教徒弟的本事,绝无仅有。
  事到如今净礼仍不知悲怀为何杀苦性,楚国方面也想不明白,秘卷上的记载,只归结于悬空寺“内讧”。
  甚至于悬空寺和尚来到角芜山的目的,也不与景国人相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
  他们的目的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表露。
  就好像苦性和悲怀一前一后来到角芜山,就只是为了在此大战,直至一方杀死另外一方。
  其他人都成为这场师徒相杀的看客。
  苦性死前所披的袈裟,几经波折,最后落在新阳伯手里。
  其上或许有苦性身死的答案。
  或者至少是个念想。
  那毕竟是被骂作“六亲不认”的师父,曾经最在乎的人。
  那么净礼也在乎。
  “我这个弟弟,太蠢了。”熊咨度忽然说。
  梵师觉没有吭声,他早习惯了熊咨度的自言自语。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就只有他敢站在我面前,蹦来跳去?”
  “因为只有他最蠢。他被打得少了,尚还不知疼。”
  “但在聪明人遍地都是的大楚帝国,蠢货很值得珍惜。”
  熊咨度又说道:“今天的皇极殿里,会展开最后一轮对阻碍新政的顽固力量的清洗。”
  这平淡一句话所代表的风雨,实在难以完全勾勒。那填塞殿堂的周天大员,今日之后不知星陨多少!
  “因为我刚刚出狱,并且公开表示暂不对朝政表态,要多听多看而后再言,所以此事与我无关。但在场就是姿态,无论如何都会被打上烙印,所以我提前离开。”
  熊咨度正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在朝堂上:“下次大朝我就会真正在场了。正位太子的我,必须要有立场,必须有所表态,我会挽救一些值得挽救的世家力量——小和尚,政治是这世上最肮脏的游戏,我向你解剖它的本质,映在你的镜中,想看你变成黑的琉璃,又希望你不要如此。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
  梵师觉看他一眼:“我们早就说好了,我们都是在修行。”
  他持他的琉璃心,他握他的天下权。这对狱友的确是在牢中就说好,彼此验证彼此的修行路,互相帮助,一起前行。所以熊咨度才会这么认真地跟梵师觉分析这些事情。
  熊咨度看他一阵:“你可真认真!”
  梵师觉不说话。
  熊咨度也早就习惯了这和尚时不时的沉默,自顾自又说道:“熊应庚如果在场,被打上了烙印,他绝对扛不住那股顽固力量的反噬。甚至他很可能愚蠢到在朝堂上有所表态——为了讨得父皇的欢心,或赢得政治声望。”
  “我在救他的命。”
  “我救他的命,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还有用,用他做点什么只是顺便的事情。而是因为,这样会让我父亲稍得慰藉。”
  “很奇怪吧?”
  熊咨度悠然道:“我父皇要杀他。要帮我来杀他,并且刀子已经落下了——但心里却希望我来救他。”
  梵师觉想了一会儿,说道:“他爱你,但熊应庚也是他的儿子。”
  熊咨度道:“他爱这个国家。无论什么与之相比,都嫌太轻。”
  梵师觉说:“你不用和这个国家相比,你和这个国家在一起。”
  熊咨度哈哈大笑。
  笑了许久,才道:“我们真的很合适。我的国师大人!”
  这句话已不是他第一次说。
  ……
  ……
  “姐姐,姐姐……师太姐姐。”耳边听得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已不是第一次响起。
  这帮新一代的少年天骄们,除了于羡鱼、卢野和龚天涯,剩下的都还是游脉境修为。
  游脉境力量所约束的传音,在强者云集的朝闻道天宫里,跟大喊大叫也没有区别。
  当然殿中求道者,没谁会特意小孩子的窃窃私语。
  此时殿中宏声,都是道的碰撞。修行者在漫长苦旅里砥砺出的思辨,在求道者眼中熠熠发光——菩提树下,哪来的闲趣呢?
  玉真有些烦了。
  旁人觉得的灿烂明朗,她只觉得聒噪。
  她不喜欢孩子。
  非常不喜欢。
  很多人或许都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纯洁无辜。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成人对孩童的怜爱,几乎是生命的本能。这是种族延续的必须。
  她却认为,孩子是世上最残忍的生物。
  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师太姐姐——”鲍玄镜小声地喊。
  玉真猛地转回头去,因为动作过大,引得周围几个人都不免看来。
  尤其是那个披甲的,好像很乐意看到小鲍吃教训。
  鲍玄镜眨了眨眼睛:“我对佛法有些好奇,尤其是洗月庵。你们修的是什么……佛……”
  按理说他这样的绝世天才,一旦对某个学问表现出兴趣,该领域的前辈都应该忙不迭地过来传道才是。洗月庵已经入世,谋求佛门第三圣地的尊席,开始拥抱人间烟火了。难道不应该尊重他这般注定前途光明的名门天骄吗?
  若有他这样的绝世天骄靠拢,甚至皈依,洗月庵何愁不能大昌!虚渊之当年还亲自写信让人去接重玄遵呢。
  但玉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闭上了嘴。
  玉真的眼睛分明妩媚,但眼神冷淡。脸上未施粉黛,唇却鲜艳,可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音道:“臭小孩,听清楚了——你要是吵到姜真君讲课,我会扒了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明白吗?”
  真奇妙啊。
  白骨道圣女威胁要打白骨尊神的屁股!
  “你不信?”玉真又问。
  鲍玄镜老老实实道:“我不说话了,师太姐姐。”
  玉真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天人法相。
  天人法相并未向这里投过来一次目光。
  但她知道,他都看得到。
  姜望走到今天这一步,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已知的圈子越大,未知的边界越广。
  比如他知道净礼已经成道,但不知净礼成道在何处。
  天道海啸持续汹涌,他失去了最直接的感应渠道。去信去问,小师兄只说,下次告诉你。
  比如他知道须弥山的普恩禅师这次也来了朝闻道天宫,但这个大和尚压根没来论道殿,直接去了藏法阁。
  普恩与苍瞑相似又不同,非要说的话,苍瞑是“自闭”,普恩是“避人”。总之都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比如他知道鲍玄镜和玉真的对话,知道白骨已临世,玉真即白莲。但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底下,白骨尊神和昔日的白骨圣女,有了接触!
  “世间之事,多不如愿,很多事情,由不得我。”
  越国龚话做事并不像少年,过早地被风雪催熟。立在彼处,恭恭敬敬地行礼:“姜真君,昔日越君越相,多有得罪,而龚某无所知。宁不知姜真君,身感切肤,是否会有迁怨?”
  这是问道吗?
  这自然是道。
  因为他问的不止是自己。
  现在的龚天涯,失去了一个相对强大稳固的南境大国做坚强后盾,而有一处风雨飘摇的故土需要他尽早长成。
  当然外部和平是可见的。
  至少在现阶段,越国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没有成为中域之卫国的可能,用不着楚国发动一场战争。
  “你说切肤之痛,是我白玉京酒楼的掌柜,险些碎剑越土。然越土是文景琇之家国,亦为白玉瑕之故乡,我是应该迁怨,还是应该迁爱?”
  姜望又道:“此心无怨,何以迁之?”
  “夫曰,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龚天涯剑眉朗目,是少年风姿,而眺望绝巅风采:“君既有力,又自怀名。当天下不可有忤我者,况越君无状无礼在先!真君为何无怨?”
  姜望道:“身怀利器,藏于鞘中。吾辈练剑二十载,收剑用一生!我辈享名又有力,当知性命何其重,宝剑虽利,不可轻出。”
  天人法相看着面前的少年,知其背负,又道:“越地多英雄!越宗高相有指教之谊,钱塘岁月有涤身之德,我虽登顶,无忘前事,前事并非只有恨。越地于我无亏欠,你龚天涯于我,更不涉其它,是今日问道之缘。”
  龚天涯长身如玉树,一拱手:“如此,固知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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