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星月皆冷

  当初在枫林城道院,张临川明明有内院弟子中最强的实力,却也是一直隐在祝唯我和魏俨之下,保持着出色但并不夺目的姿态。
  也何似于如今在鹿霜郡,他借了雷占乾的壳,一应动作却还隐在同郡的周家之后
  当初的张临川不显山不露水,在枫林城之变里,却突然出手,强势袭杀魏去疾。
  到了临淄,并未回府,只把褚幺在城门口放下,让这个小徒弟自个先回去,顺便通知府里做些帛金之类的准备。
  他则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对于老侯爷,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重玄胜的关系,他其实素来对老侯爷是有些意见在的,觉得老爷子一碗水没有太端平,让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返临淄,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个场景
  那一天他看气氛不太对,主动送叶恨水叶大夫离开,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径通幽。与他第一次进博望侯府时,相似又不同。他听到老爷子大喊重玄胜的名字,又脆弱又强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个临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过一百二十岁,他是活不过元凤五十七年。
  应该说当年在战场上受到那样恐怖的伤势,他能活下来已经属于奇迹。
  而断绝神临之望的他,便是这样以区区外楼境的修为,疲老之身,一手撑扶着重玄氏,奔走于官场和疆场,注视着它兴而又衰,衰而又兴。
  他活着,在战场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齐夏争霸后、大齐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重玄明图。
  他活着,看着他风华盖临淄的长孙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许以家族未来的嫡孙,拒绝他的安排。
  老年丧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人到临死,最怕一生心血尽东流,而他确然多次经
  历家族的风雨飘摇。
  这样一个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爷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胜。
  这是重玄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人向来是不愿意表露情绪的。
  绝大多数人,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跟谁也不生气,对什么都无所谓。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团肥肉陷在躺椅里,两粒黄豆般的眼睛嵌在脸上。
  丝毫没有什么公侯的风仪可言。
  唯独脸上的表情,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复杂。
  他静静地听着。重玄胜慢慢地说着。
  “在这个尊贵的侯府里,在这大齐顶级名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部下,
  他的家族,他的忠义······他全都不能兼顾,年少成名,却一生挣扎到死。”
  这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说,“我父亲'。
  “我兄长有我兄长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处不足。他目标坚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实把自己逼得很紧。”
  这也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以这种语气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爱的兄长死去,他无能为力。他越是强大,越觉得这世上,诸事难为。他再怎么凶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凑回来。哪怕他已经是当世真人,重玄明图也是前车之鉴。”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战死沙场,是被他二哥所连累。可是他的二哥也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该怨谁。他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亲死后,再未踏足临淄一步。”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我当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过来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看着飘渺的远处:“我知道这个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突然想到,
  我爷爷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经历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在战场上废掉了,他就努力培养儿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阵。儿子战死,他只是把旗帜举得更高。家势衰落,他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
  “他一生没有软弱过,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还是选择了
  “姜望啊,我并不是说,我后悔选择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从我的父亲,一直到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腾。都可以表达痛苦。因为他老人家还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身后都有一个兜底的人。”1
  “我的修为已经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长,我的父亲,修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个重玄家,却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风挡雨。”
  “因为他对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对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来,当初在东街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横空,当街怒斥姜梦熊,高声质问齐天子。那场面,确然是难忘。毕生难忘。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缓:“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坐着,所以我们竟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很应当、很平常的事情。像这张椅子,像这个院子,像这阵阳光一样。”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片段,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这么闲适呢?”
  重玄胜闭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声道:“原来不是的。”1
  姜望默默地听着这些。
  他知道聪明如重玄胜,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只是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以倾诉的人。
  从夏地老山赶到临淄博望侯府,路上还要照顾褚幺,他的确是风尘仆仆。但他此来的意义,并非是大齐武安侯,神临境中强者,而只是,一个朋友。
  重玄胜这一生,最好
  的朋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重玄胜旁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
  八月已是高秋。
  黄叶碎落之时,总叫人知世间别情。
  老爷子死前遗命,丧事一切从简,故而丧礼办得并不隆重。
  没有什么十里缟素,甚至流水席也未办。
  只是在博望侯府设了一座奠堂,停灵三日,任人祭拜。三日之后,会由博望侯世孙扶棺送回位于秋阳郡的重玄族地安葬。
  再之后,才是重玄胜的袭爵仪式。这场白事虽然简为,规格却也不
  首先是定远侯重玄褚良亲自守在外院,充当迎宾。政事堂、兵事堂诸位大人,凡在朝的都来了奠堂拜祭。不在齐地的,也都让人送了花圈挽联。
  军神姜梦熊、国相江汝默、前相晏平,都是亲至。
  再就是通过朝议,悬于紫极殿前的紫微中天太皇旗,降了半旗,大齐帝国以国礼送别国侯。
  最后是大齐天子在正祭那一日,亲自到场,为老侯爷上了一炷香。
  重玄云波已经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忠诚、勇敢、承担。
  他要行的道,应尽的责,都已经完成了。
  了却了身后事,赢得了天下名。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怎样才算是没有遗憾呢?
  姜望还很年轻,并不知晓答案。
  奠堂中,重玄胜身穿孝服,跪坐在左侧主位。
  冠军侯重玄遵,则跪坐在他对面。
  两兄弟对着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恭敬行礼,感谢他们为祖父送行。
  很难想象,整个丧礼都是十四在操持。即便是一切从简,对这位向来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女子来说,也是太大的挑战。
  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明光大爷从来是当仁不让,不肯让谁抢了风头的。
  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
  本身修为就不行,又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搬运道元时出了大岔子,连内府都险些崩溃一座。幸好当时是歇在冠军侯府里,被重玄遵及时发现,帮忙镇住了。
  即便
  如此,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姜望昨夜守灵的时候见过他,差点没有认出来。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跪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后来还是重玄遵强行把他按晕了,送回去休息的。
  姜望里里外外地帮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也就是在内院帮忙招呼一下前来拜祭的客人。
  至于重玄胜的四叔重玄明河,则是没有回临淄,只在无冬岛遥祭。
  “青羊!”
  随着一声亲昵的称呼,却是朔方伯世子鲍仲清,携着一位端丽女子,正迈步走进内院里来。
  有些人这么叫是亲近,有些人这么叫只让人腻烦。
  鲍仲清显然是后者。
  但姜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伸手引道:“祭拜往里请。”
  此时的鲍仲清,表情很是肃穆。但眉宇间的从容自我,仍能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快活。他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几个月之前迎娶的妻子,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亦是落落大方,与姜望行了一礼,口称“武安侯'。
  鲍氏和宋遥的诸多门生,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展开了合作,各个方向都发展得很好。
  鲍仲清拍了拍姜望的胳膊,道了声:“节哀。”
  又对苗玉枝略带歉意地道:“你有孕在身,不便进去,就在外间等我好了。”
  苗玉枝很是理解:“夫君去罢。”鲍仲清又请姜望帮忙照顾一二,便自去了奠堂。
  这两人瞧着倒是恩爱,可恩爱与旁人何干?
  实在地说,姜望不太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朔方伯已是亲自来祭奠过,再者说,你媳妇怀了孕,不方便见丧,那你又何必带过来呢?
  姜望招手让人搬来了一张软椅,请苗玉枝坐着等。
  苗玉枝很有礼貌地谢过后,便在软椅上坐了下来。忽而笑道:“记得原先温姑娘组织过几次诗会,说是武安侯会去,我也参加了,却是没有见着人呢。”
  “噢。”姜望反应过来,自嘲道:“我哪里懂什么诗?温姑娘第一次请我,我厚着脸皮去了,整场梦游一般。后来几次,就没好意思再参与。”
  苗玉枝捂嘴笑了笑:“她们可都说您才
  思敏捷,很懂诗情。”
  回想起当初参加过的诗会,姜记得自己除了“好”、“很好”、“很不错”,就没说过其它的话。
  原来这也叫“才思”。
  “都是善良的姑娘,毕竟实话伤人。”姜望如是道。
  “那么些善良的姑娘,侯爷可曾相中哪个?”苗玉枝笑问。
  姜望摇了摇头:“修行路遥,暂无此念。”
  “也是,侯爷这样的人物,志在高远,自不会困于儿女私情。”苗玉枝说着,话锋一转:“前次我与仲清的婚礼,您也没来。却是叫我今日才见着咱们大齐的英雄。”
  姜望解释道:“当时另有要事······但礼我可是送到了。”
  苗玉枝便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也的确好看,尤其两个梨涡,很是动人。无怪乎鲍仲清现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姜望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又自觉地去迎其他人。
  不多时,鲍仲清祭拜结束,回来接上了苗玉枝,又与姜望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告别。夫妻俩恩恩爱爱,携手回家。这郎才女貌,家势互补,确实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见着这对夫妻走了,作为易十四娘家人过来帮忙的易怀民,便凑了过来:“他媳妇怀了个孩子,特意跑过来跟你说个什么劲?怎么的,有你的功劳啊?”
  这位易星辰大夫的二公子,倒是不认生得很。
  自从有一次被某个据说是枯荣院余孽的神秘人逼着抄了《阿含经》后,他对姜望的态度,就变得很亲近。常与人说自己也是十四的兄长,姜望也是十四的兄长,四舍五入,他同武安侯就是亲兄弟。
  易怀咏恰巧这时候从旁走过,闻言立即斥道:“瞎说个什么!你这张破嘴,早晚让人撕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却是老老实实地作揖:“一时没把门,兄长教训得是。再不说了。”
  待得易怀咏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他又在姜望面前嘁了一声:“要不是他喜欢找我爹告黑状,我会怕他易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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