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矫诏

  文渊阁的气氛陡然之间紧张起来。
  眼看着局面僵住。
  倒是有人打圆场,却是刘观。
  刘观道:“诸公,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好端端的,怎么还争吵了起来?到底是哪一句,还请明示,现在大家都在,正好参详一二。”
  胡广显得十分气愤,并没有因为刘观的打圆场而缓和自己的脸色,只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其实他与金幼孜的关系不错,可以说素有交情,可越是如此,他越为此而愤怒。因为他认为金幼孜欺骗了自己,是欺世盗名之徒。
  金幼孜反而显得稳重,见刘观相询,便道:“遗诏之中,有一句……乃是:册封张安世为宋王……”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纷纷露出了异色。
  宋王……这就是亲王的爵位了,与太祖高皇帝诸子以及赵王和汉王并肩。
  张安世能册封郡王,本就已经算是格外的优握了。
  算是打破了定例。
  可现在又来这么一个加封,绝对是空前绝后。
  朱棣这辈子,打着靖难的名义,指责建文皇帝破坏了祖宗之法,这才做了天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永乐一朝,无论干什么,无论是不是都按祖制行事,可至少,都打着祖宗之法的招牌。
  唯独是张安世封王这件事,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朱元章的成法。
  而如今,却又继续层层加码,竟是要加封为亲王了。
  可众臣细细一想,似乎……这样的加恩,也确实是朱棣能够干得出来的。
  毕竟……当今陛下太特殊,也只有他这样的魄力,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破格,倘若是后世的皇帝,也未必有此决心。
  再结合张安世的功劳,以及朱棣对张安世的信重,可以说……可能性不小。
  何况,正因为这是遗诏,才有如此的可能。
  若是其他时候,朱棣下此旨意,必定会有大臣劝谏。
  莫说是其他人,即便是文渊阁一些倾向于张安世的大学士,只怕也会觉得恩荣太过,请求陛下三思。
  可遗诏不同之处就在于,皇帝这个时候都要咽气了,就算他的遗言再不合理,也绝不会有人跑去跟他抬杠,更无从去请他收回成命。
  何况这遗诏作为皇帝的最后临终交代,克继大统的新皇帝,是断然不敢轻易推翻的。
  可以说,这是朱棣最后一次的言出法随,质疑遗诏,本身就是推翻自身的合法性。
  其他的事,可以阳奉阴违,唯独遗诏不可。
  众臣沉默着,有人感慨……这张安世……真不知走了什么运。
  也有人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简单。
  因而,在沉默之中,众人纷纷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又继续道:“新君登极,册封张安世为宋王,其长子长生,为宋王世子,次子长念,袭芜湖郡王爵!令其就藩新洲,供奉家庙,世袭罔替,终大明一朝,与朝廷同富贵。”
  众臣听罢,许多人在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得了亲王爵,甚至儿子得封了一个郡王,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而作为亲王,自然而然,也该和其他的藩王一样,回到封地就藩。
  毕竟,朱棣的两个亲儿子都就藩了,这位宋王殿下,没有理由继续在这京城里待下去吧。
  这绝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旨意,甚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对于张家而言,努力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何不如回自己的藩地,努力缔造自己的藩国,像所有的宗亲一样,开疆拓土,在那万里碧波的海外,称王称霸。
  而对于更多人而言,若是张安世能离开京城,这又何尝不令人喜出望外?
  一旦张安世离开,虽然张安世留下的班底依旧势力不小,可想要继续深入的新政,已是不可能。
  甚至……整个新政戛然而止,也未可知。
  毕竟,新政之中,最难对付的,未必是新政这一股力量,而在于……张安世这个难缠的对手。
  张安世犹如一个精神图腾一般,使许多人自发地聚拢在了他的周围。
  可一旦失去了张安世,形势也就未必了。
  尤其是在直隶,张安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现在还未进入中枢,真正手握大权。
  对付这些人,只需进行拉拢,或者进行分化,久而久之,自可土崩瓦解。
  至于太子殿下,以及皇孙,也未必没有办法。
  总而言之,至少现在而言,失去了张安世的影响,也可使人长松一口气。
  当即,这殿中死一般的沉寂起来。
  半响后,才突然有人道:“金公所言,未必未有之,以我之见,既是金公听得了陛下的旨意,其他人未闻,或是其他二公一时未听得罢了。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圣意,倘若因此而将这圣意自诏中除去,陛下若知,必是遗憾万分。我等既为人臣,理应恭奉圣意,岂可马虎大意呢?”
  说话的,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此言,不是没有道理。
  三个人有一人听见,那么当时的情景就在于,陛下当真本就言辞含湖,有人没有听见也不足奇,可这是圣意,总不能因为有人没有听见,就视而不见吧。
  此话一出,许多人便也纷纷开始点头:“是也,是也,这是大事,非同小可,何况……以我之见,陛下厚爱芜湖郡王殿下,此时还念着芜湖郡王,可见陛下厚爱之心,倘若我等位臣子的,忽视了去,这……实在愧对陛下厚恩……”
  说着,便有人开始垂泪。
  这种事就是如此,一旦有人开始流眼泪,其他人不跟着流一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众人都流眼泪。
  擦拭着眼泪,有人哽咽,站了起来,却是工部尚书吴中。
  吴中悲痛地道:“若是违背圣意,岂不是辜负圣恩?以我之见,这一条……理应添列。解公、杨公、胡公……以为如何?”
  解缙则是慢悠悠地道;“我不曾在御前听诏,且看看大家的主意。”
  杨荣扫了众人一眼,道:“这一条闻所未闻。”
  胡广依旧绷着脸,态度最是激烈:“不是闻所未闻,是根本没有这一句。陛下虽是口谕含湖不清,可每一个吐字,哪怕不清晰,只是一句话出来,是什么意思,我胡某还没有聋,怎会不知?这是矫诏!”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矫诏二字,可是极严重的事,说是公然撕破脸都不为过。
  毕竟矫诏与谋逆相当,一般同僚之间,除非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是不可能进行这样的指责的,所谓万事留一线,就是这样的道理。
  能到文渊阁大学士这样地步的人,必然是行事稳重,能三思而后行之人,更不可能采取这样激烈的词句。
  金幼孜道:“胡公的意思是……金某敢矫诏?”
  这一句反问之下,却是直指要害。
  是啊,这是加封张安世,他金幼孜和张安世平素没有恩情,即便张安世是金幼孜的亲儿子,金幼孜又怎么可能甘愿冒着诛族的风险,去给张安世加封?
  至少明面上,道理是这样的。
  胡广显然是气极了,眼睛瞪大,怒道:“以为我不知吗?这是借故将张安世赶走,张安世固然在京与否,与胡某无关,可胡某不曾听见陛下有此诏,就是没有!此等事,怎么能含湖过去……总而言之,这诏书……是你金幼孜拟的,与胡某无关,也和文渊阁无关。”
  他激动得脸胀红,一副捋着袖子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一旁的杨荣皱着眉头,轻轻咳嗽,想示意什么,可胡广置若罔闻不说,转过头,气呼呼地对杨荣道:“杨荣不必咳了,你这咳病什么时候能好?”
  杨荣端坐,一脸无奈。
  “哎呀,别吵了,别吵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自乱阵脚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刘观在旁劝道。
  胡广便道:“那么刘公,你是礼部尚书,礼法乃是大义,你秉持礼法,又怎么说?”
  刘观捏着胡须,慢悠悠地道:“依老夫看,这一条嘛,添入遗诏可,不添亦可……”
  “呸!”有人直接朝刘观脸上吐了一个吐沫,这人竟不是胡广,而是金忠。
  金忠本就伤心过度,此时也渐渐品味到了点什么,心里早就堵着慌,却也能耐住性子,可听到刘观之言,终是没有忍住,直接啐了刘观一脸吐沫。
  他瞪着刘观,气腾腾地道:“是非曲直,就是这样来论的吗?这样的大事,乃是亦可,不是亦可就这般含湖过去的?既二公都未曾听闻,那么为何不是有人借机扰乱视听?是别有图谋?”
  刘观忙是狼狈地擦脸,一面道:“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金忠,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还请你吃过饭,你……你……”
  这时有人道:“算了,算了。”
  却是刑部尚书金纯,金纯道:“要注意臣仪……”
  胡广气恼地大呼:“这是作乱,是结党营私。”
  “胡公说谁结党?”金幼孜盯着胡广。
  “说的就是你!”胡广怒瞪着他。
  金幼孜冷冷地道:“你我同乡,我素来敬你,可你左一句矫诏,右一句结党,这是君子所为吗?”
  胡广眼带讽刺看着他道:“我是否君子暂且不论,你却是小人。”
  金幼孜道:“你与张安世有私仇,所以得听张安世封亲王,所以视而不见,因私废公,才是小人。”
  “无耻!”胡广勃然大怒地大吼。
  “你才无耻!”
  胡广怒极了,捋起袖子便要扬起拳头去打,可终究举起了拳手后,还是忍住了,便挥舞着拳头道:“你再说一句。”
  “无耻,怎么,你还要打人?”
  “你以为老夫不敢打?”
  “无耻之徒,你打打看。”
  “打的就是你。”
  “你打。”
  “我今日非要教训你不可。”
  “你打。”
  “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倒是打啊!”
  胡广终究还是将手放下,藏在袖里,而后绷着脸道:“我是不会中你的奸计的。”
  金幼孜澹澹道:“胡公也不过如此。”
  胡广冷哼道:“这些话对我无用。”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竟是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此时,许多人已意识到……接下来……这陛下或许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亦或者……尸骨未寒之时,一场风暴,已是酝酿了。
  …………
  “殿下,殿下……”
  有人边叫着,边急匆匆至地小跑到了文楼。
  走进偏殿中,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打……打起来了,差差……一点打起来啦。”
  朱高炽和张安世本在此侍奉,听到消息,不由目瞪口呆地道:“谁要打?”
  张安世则是显得很兴奋,兴致勃勃地道:“谁打赢了?”
  宦官缓了缓气,便细细地将文渊阁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朱高炽:“……”
  朱高炽显然是惊呆了。
  张安世倒幽幽地道:“原来还没有打起来。”
  他不由得有几分遗憾。
  明朝历史上大臣打架的事不少,不过永乐朝不多,好不容易能有点动静,结果却是光打雷不下雨。
  可朱高炽却是皱眉,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道:“大学士有分歧?还是关于陛下口谕的事?”
  他不敢说遗旨,只要他父皇一息尚存,这就还是口谕。
  张安世才想起,他……好像要做亲王了。
  不过张安世也不是傻瓜,他这个亲王,是有代价的。
  亲王更像是一个奖品。
  很显然,陛下不可能发布这样的口谕,那么……传出这样的口谕,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有人希望张安世就藩。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厉害,因为这是打着为了张家好的名义。
  去新洲做土霸王,世世代代为藩王,这是多大的厚遇?
  朱高炽背着手,看了张安世一眼,道:“这到底是不是出自父皇之口?”
  说着,朱高炽来回踱步,显得不敢确定。
  因为这还真可能是他那父皇能干得出来的事。
  朱高炽是至孝之人,朱棣的遗诏是一定要遵守的,毕竟……他是克继大统的继承者,若是推翻遗诏,那遗诏中还让朱高炽克继大统,是否也要推翻?
  张安世却是突的道:“姐夫,你在此歇一歇,我去看一看陛下的龙体……”
  朱高炽皱眉,他本想和张安世好好议一议呢,谁料张安世要脚底抹油,便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道:“父皇要紧,你且去吧。”
  朱高炽显得极为疲惫,今日实在折腾得太多了,他跌坐在椅上,神色愈发的暗然。
  张安世却已一熘烟的进入了寝殿。
  此时的寝殿里,除了朱棣,便空无一人,这是朱棣的意思。
  于是当张安世蹑手蹑脚地进去后,朱棣还躺在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犹如死人一般。
  张安世走近一些后,便行礼道:“陛下,陛下……”
  朱棣却依旧没有动静。
  张安世耐着性子,又低声呼唤了几声。
  朱棣依旧没有动弹。
  张安世无奈,只好悄悄到了榻下,低声咕哝了几句。
  这几句话,就好像强心针一般,勐地……朱棣豁然坐起。
  朱棣虎目炯炯有神地瞪着张安世道:“是吗?”
  张安世苦笑道:“都要打起来了,闹的人尽皆知,怎么能有假……陛下……方才当真说了……要加封吗?”
  朱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朕这般愚蠢?”
  “啊……这……”张安世听罢,不由得神色暗然。
  朱棣注意到了张安世的情绪,却道:“教你就藩……这定是别有所图,居然是金幼孜……朕还真是万万没想到……原以为……会是胡广……”
  “啊……”张安世一脸诧异地道:“陛下竟疑心文渊阁……”
  朱棣缓缓地道:“方士的事……绝不是几个寻常的官吏就可摆布,背后……的人,一定不会那般简单。若当真只是区区几个小贼,一个侍郎,一个韩林,朕岂会忍耐这么久,与那姓徐的人周旋呢?”
  他顿了顿,又道:“朕原以为文渊阁里,疑心最大的乃是胡广。胡广此人,大智若愚,看着像个傻瓜,可朕一直觉得,他可能没这样简单。”
  “其次可能是杨荣,杨荣此人,太聪明了,一个人如此精明……教人觉得深不可测,难以摸透,所以朕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戒心。”
  “可万万没想到……”说到这里,朱棣深深地拧紧了眉心。
  显然,这个结果实在令他太意想不到了。
  张安世则是觉得朱棣方才的分析很是有理,便下意识地点点头。
  接着,张安世紧紧地盯着朱棣询问道:“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臣这边,锦衣卫可以随时……”
  朱棣抿着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背靠在身后的床沿上,接着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金幼孜为何要矫诏,他矫诏……真的可以达成目的吗?现在看来……似乎……文渊阁对他并不支持……”
  张安世听罢,心头一震,似乎也开始回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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