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凌晨,古北口。
崔家十二娘子ē显身”了,从蟠龙堡那边来的信使就站在崔钰的身后,而郭绚、邹晟、权功等两府官僚位列于左,崔九、卢君宪、刘山伯等豪门子弟位列于右,气氛非常紧张,这让慕容正则倍感重压。
崔钰“显身”,仗势欺人,骄横跋扈,力压镇府、郡府,公然干涉两府军务,严重违律,目无法纪,但两府长官郭绚视若不见,公开纵容,仅靠副镇将慕容正则一人根本挡不住崔钰的骄恣妄为,于是就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以崔钰为首的豪门子弟与以慕容正则为首的要隘守军正面对抗,两府长官郭绚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两不相帮。
慕容正则权衡利弊,不得不让步。事情搞大了,失控了,即便他没有错,但他得罪了太多豪门,尤其得罪了圣主和皇后非常宠爱的崔家十二娘子,成了众矢之的,就算圣主和中枢有心维护他,结果也是两败俱伤,这对他本人和慕容氏有百害而无一利。而更重要的是,既然崔家十二娘子都公开出面了,说明这件事的背后玄机重重,牵扯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一旦他的坚持在律法上是正确的,但后果却事违人愿,损害了某些大权贵大势力的利益,或者未能让中土从中获利,那就适得其反,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
面对崔钰的咄咄逼人,慕容正则以沉默应对。
崔钰看到慕容正则在自己的威逼下不再坚持己见,嚣张之态有所收敛,这才转身看了李孟尝一眼,冷声说道,“把你所知道的,都原原本本的告诉郭使君和慕容副镇将。”
崔钰并没有介绍李孟尝的身份,之前崔九也在城墙上仗势欺人,强行从戍卫手中“抢”走了李孟尝,这让李孟尝意识到豪门与官方之间冲突严重,事情有些难办,毕竟在安州形势没有明朗化之前,豪门为自身利益考虑要预留退路,而官方根本就不会冒险,边镇官员根本就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和性命行险一搏,所以李孟尝当即做出决断,有些关键点要透露一下,有些重要细节要夸张,要让豪门和官方都看到安州形势对己方有利,否则这关门恐怕是难以打开。
李孟尝从联盟大军离开飞狐,北上出塞开始说起,这里的关键点就是涿郡留守段达与李子雄之间的默契,没有这个默契,联盟大军不可能出塞,也不可能一路通畅的出塞。而段达和李子雄之间的默契足以说明圣主和中枢的态度,驱虎吞狼的目的看上去借刀杀人,但实际上暗藏玄机,而玄机就是收复安州。换句话说,收复安州应该是圣主和中枢的立场,只不过掩藏在借刀杀人之下,成功了就是借叛军之刀收复安州,失败了就是借塞外诸虏之刀斩杀叛军,此计一举两得,无论结果如何都对中土有利。
这个“开场白”一出来,两府僚属面面相觑,目露惊色,而慕容正则亦是暗自惊诧,心里已经相信了大半。此计各取所需,各取其利,赢家只有圣主和中枢一个,而对于叛军来说,反正都是死,与其在国内被卫府军剿杀,不如出塞赌一把,赌赢了就赚了。如此计策,涿郡留守段达没有决定权,唯有圣主和中枢做出承诺,叛军才会出塞殊死一搏,所以两府官僚先入为主,当即就从李孟尝所透露的关键之点推测出了他们所认定和相信的真相。
接着李孟尝详细述说了联盟在闪电河两岸突破突厥人的阻截,成功杀进平地松林的过程,这里的关键点就是齐王与李子雄之间的默契,没有这个默契,没有齐王擅自出塞剿贼,竭尽全力牵制住突厥人的主力,联盟大军不可能突破突厥人的阻截。而齐王和李子雄之间的默契更能说明圣主和中枢的态度了。
齐王在政治上已日落西山,此次北上巡边实际上就是把他逐出政治中枢,而不是重新起用,这一点是中土官方的共识,如果说重新起用,做为第一继承人,中土未来储君,在圣主远征期间理所当然坐镇京师,而不是北上巡边,进行变相的政治流放。齐王既然岌岌可危了,肯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根本不可能擅自出塞寻死路,但他擅自出塞了,唯一解释就是奉旨行事,圣主和中枢要求他必须帮助叛军突破突厥人的阻截杀进安州,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孟尝对安州战局的述说有所夸张,他说联盟主力大军已经攻占鬼方和松山要隘,把奚王阿会正和奚族五部大军阻挡在了松山以北,同时联盟偏师把突厥人阻挡在了平地松林的桃水一线,而李子雄、韩世谔、周仲则带着选锋军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先是突破了奚王府的阻截,接着渡过索头水、濡水和大要水,一鼓而下攻克白檀城,然后渡过鲍丘水,直杀蟠龙堡。
这里的关键点就是联盟军队攻占了松山要隘,把奚王阿会正和奚族五部大军阻挡在了松山以北,接下来奚族远征大军腹背受敌,前有中土联盟军队的阻截,后有契丹人的攻击,无奈之下只能沿着托纥臣水逆流而上,从马盂山东麓撤回安州,如此奚族大军的撤退就成了一场灾难,契丹人必定落井下石穷追不舍,而奚族大军在将士疲乏、人心惶惶、军心大乱、粮草不继的困境下,必定损兵折将,就算历尽艰辛撤回来了,也是实力大减,根本打不过以逸待劳的联盟军队。
也就是说,安州形势实际上已经明朗化了,联盟军队占据绝对优势,就算古北口的关门不打开,豪门世家所支援的物资到不了安州,联盟军队仅凭战场缴获就能应付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联盟军队彻底击败了奚王阿会正和奚族五部大军,占据了安州,形势彻底明朗,那么古北口再把关门打开,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之前那是雪中送炭,之后最多就是锦上添花,而锦上添花必将陷中土于被动,让中土难以把自身利益最大化。
李孟尝在讲述安州战局的时候,郭绚、慕容正则、邹晟、权功等两府僚属就先后走到地图前,对安州战局做具体评估。若论打仗慕容正则当然是行家里手,所以郭绚等人都明智地等待他做出最后判断。
李孟尝刚刚讲完,慕容正则就问道,“出塞前你们有多少军队?”
“五万。”李孟尝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个数字不能太夸张,因为当初李风云与崔氏约定粮草支援的时候,所报军队数字就是五万,崔氏就是根据这个数字筹措粮草辎重的,如果太夸张了,崔氏必然对李孟尝所说的安州战局产生怀疑。
“有多少马军?”慕容正则追问道。这是关键,在塞外作战,马军是致胜关键,没有马军,联盟军队的“短板”过于明显,根本就坚持不下去。
此言一出,崔钰、崔九、卢君宪、刘山伯、李思行、郭绚、邹晟、权功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李孟尝的脸上。李风云没有马军,崔钰、崔九等豪门子弟都知道,而这正是他们对收复安州之计充满怀疑的重要原因之一。
“出塞前我们只有六百骑。”李孟尝从容说道,“出塞后,我们先在狗头泊伏击了碛东南的马贼联军,俘虏一千余骑;到了闪电原我们又劫杀了突厥人的狱营,又获得一千余骑;后来到了平地松林,有近两千森林马贼主动投奔;数天前我们在濡水北岸的摸斗岭与坝上高原的马贼联军会合,又得到了一千余骑;前天我们到了鲍丘水,又有两百余骑燕山贼主动来投。这样算下来,到目前为止,我们大约有七千余骑,其中大部分都是马贼盗寇,有一定的战斗力,只要不与奚族五部主力控弦正面厮杀,我们的马军足以应付当前战事。”
李孟尝尚未说完,崔钰、崔九等人就露出惊喜之色,李风云果然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任何困难到了他面前似乎都不再是难以逾越的坎,而慕容正则、邹晟、权功这些边镇老军却露出了鄙夷之色,根本就不相信李孟尝所说。
“森林马贼主动投奔?坝上高原的马贼与你们会合?”慕容正则嗤之以鼻,“你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你知道奚族为了剿杀他们费了多少力气?你们凭什么可以收服这些悍贼?”
李孟尝笑了,似乎早就料到边镇老军不会相信这一匪夷所思之事,“你们是否认识白狼?”
“白狼?”慕容正则冷笑,“当然认识,当年松漠第一悍贼,杀人越货,恶贯满盈,两年前被塞外诸虏联手围剿,却依旧被他杀出重围,只是善恶终有报,最终还是落在我们手上,难逃一死。”
李孟尝笑容顿敛,目光从慕容正则、邹晟和权功的脸上缓缓掠过,冷声质问,“如此说来,当年围剿白狼一战,你们都有份?”
慕容正则不屑理睬。邹晟和权功却从李孟尝的言辞里察觉到了异常,两人互相看看,然后由邹晟主动说道,“当年东征在即,留守府奉旨剿杀边贼,正好突厥人和东胡诸种要围剿松漠诸贼,于是双方相约共剿,而首要目标就是白狼。白狼杀出塞外诸虏的重围后,直奔燕山而来,我们当然要阻截,慕容副镇亲自出手,重创白狼,但依旧被其逃脱,直奔辽西而去,最后听说他掉进了李大将军帐下悍将罗艺所设的陷阱,失手被擒,枭首示众。”
崔钰、崔九等人疑惑地望着李孟尝,不知道此刻他为何突然提到一个毫无关联的塞外悍贼,而慕容正则、邹晟所描述的这个塞外马贼的彪悍人生也颇具吸引力,让人兴趣大增。
“我们都知道白狼其人,慕容副镇不但认识他,还与其交过手。”权功也是疑惑地望着李孟尝,问道,“你突然提起此贼,与今日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在众人注目之下,李孟尝面无表情地说道,“白发贼就是白狼,白狼就是白发贼。”
鸦雀无声,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崔钰、崔九都惊呆了。两人自从白马认识李风云以来,虽然也曾打听过他的出身,知道他是一个辽东大盗,但后来获悉其真实身份是裴世矩帐下一个秘兵之后,也就不再关注他的大盗经历,然而两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风云即便做一个大盗,也能风生水起,恶名昭彰,以致于遭到塞外诸虏的联手围剿。
慕容正则一脸呆滞,良久才摇头苦笑,“原来如此,某就知道杀不死他,这下阿会正有难了,奚族危在旦夕,契丹人和霫人也是凶多吉少,而步利设阿史那咄尔的好日子恐怕也到头了。”
李孟尝面露嘲讽之色,戏谑道,“以慕容副镇对白狼的了解,他能否收服森林马贼?坝上高原的马贼是否会拜倒旗其下?以他在松漠的威名,短短时间内是否可以拉起一支七千余骑的马军?”
慕容正则根本不理会李孟尝的嘲讽,严肃问道,“你告诉某,白狼和李子雄,谁才是最后决策者?”
这句话问得很有玄机,联盟大军的最高统帅肯定是白狼,李子雄加入联盟时间很短,不可能掌握到联盟军权,双方的结盟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而就出塞这件事而言,白狼应该是主导,他肯定要卷土重来报仇雪恨,安州自然也是他的重要目标,那么疑问就来了,如果李子雄得到段达的暗示,利用白狼收复安州,然后拿安州来换取功劳,他前期可以屈从于白狼之下,但后期,尤其是收复安州之后,他必须掌握联盟的最高决策权,必须控制白狼,否则谁能保证白狼会投降中土,会把安州交给中土?
换句话说,如果联盟的最后决策者是白狼,白狼和中土有很深的仇怨,根本不值得信任,这关门就不能开,反之,如果联盟的最后决策者是李子雄,这个关门便有打开的可能性。
李孟尝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某,某也不可能知道,知情者除了白狼外,只有李子雄。”
慕容正则碰了个“软钉子”,恼怒不已。李孟尝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根本不上当,而且还顺手给他挖了个陷阱,你要问就问李子雄,但要见到李子雄,你就必须打开关门。李子雄好歹也是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不可能被你用吊篮拉上城墙,这个脸他丢不起,再说你若出尔反尔抓了他,他岂不是欲哭无泪?只是关门一开,与李子雄一见面,这性质就变了,慕容正则也就与豪门子弟“同流合污”,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提白狼,李孟尝无法证明自己所说的真实性,提起白狼,慕容正则又找到了不开关门的理由。
崔钰忍无可忍,怒声说道,“慕容副镇,儿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白狼为何杀不死吗?”
慕容正则斜瞥了崔钰一眼,不屑一顾。
“白狼的真实身份,是秘兵,而塞外马贼的首领中,也有秘兵。”崔钰怒极而笑,“这么多秘兵集中在松漠,他们背后的那个人要干什么显而易见。那个人要下一盘大棋,这就是你们杀不死白狼的真正原因。”
慕容正则霍然动容,脑海中顿时想起了那个他非常尊敬的老人,那个曾与他祖父、父亲在山东高齐王朝同殿为臣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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