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战国时代
这些天顾辞给三个大男孩讲的餐前谈话就围绕在东瀛大名乱斗之上,孩子们听到为了大名之位,父子手足相残,还出现让养子继承家业而不是亲儿子这种乱象,并且,争的一国地界有时不过大虞一个下县的大小,甚至只是这一国里的一小部分,纷纷表示这个画风太清奇,理解无能。
顾辞很严肃地纠正了孩子们把东瀛战国时代当成‘村长械斗’的概念,有人就有纷争,土地统共这么大,你不争,别人强大了,就会来抢你。为什么大虞准备去找海外无主之地,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东瀛这样的状况。
坏心眼的娘亲表示让他们根据目前知道的情况写个论文,主题是分析‘为何有天皇和幕府还会产生内乱’和‘何种制度才能解决这种情况’,并且提示他们可以参考五胡乱华十六国和春秋战国的历史。论文可以查阅资料,但要独立完成,她这个当娘的也会写,和他们的作业一起交给皇帝批阅。
袁懿自然最先过目顾辞写的内容,她对这些人名和藤原、上杉两个幕府一头雾水,不敢班门弄斧,先按自己知道的日本战国时代为例,分类大名:一类是守护代,例如源氏、上杉氏;一类是‘下克上’,平氏启先河,翻身做掉主家的岛津实家原是日向守护代大友家名下的奉行,斋藤更是从一介粮商搞掉两浓地区所有贵族武家们上位,不愧为国盗;还有一类可能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加贺国最大的寺庙一向宗才是当地真正的大名,到处煽风点火,在各地掀起‘一向一揆’运动,真不枉定朝当年那么下功夫扶持僧侣政权。接着她把前世日本最后一个幕府江户时代的建立者德川家康所实行的政策写了一下,比如限制大名势力范围的‘一国一城令’,以消耗大名财力为目的的‘参觐交代制’,和让各地大名之间互相监视甚至结仇的‘移封、减封、转封’三封制度,控制宗教势力的‘五山十刹’法度,锁国禁教的‘朱印贸易’,以及分重权给宗族亲藩和功臣谱代,但赐予归降的外样大名分散的大片领地,形成权财分离的格局,再一次确立以身份为核心,兵农分离等级森严的幕藩体制。
孩子们的作业才是让皇帝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锵锵延续她的优势,从资本方面进行分析。目前着重向外发展的岛津实、长宗部和信田三家大名的特点是资金来自于商人,而其他大名主要靠封地产出为主,所以从人员、规模和控制力度上,三大名优势最明显。因为东瀛割据势力为了保护自己的本地利益,纷纷限制产品的流动,商业利润的来源以海贸为基础。九州作为最开放最便利的第一站,岛津实家之前不但皈依了景教,还获得了第一手的关税,比之笃信神道教和佛教,遵从锁国令的竞争对手大友家资本雄厚得多。长宗部从陆路到海路控制了濑户内海和整个四国岛,这是商品流通的第二道关卡,所以他们的水军比之岛津实还厉害。即便大虞没开国时,依靠走私和高丽中转,率先开港的岛津实和长宗部获得大量资金,比起近畿、关东和浓尾等传统农业区也不差多少,而商品从西向东流动,沿途所能分到的财富随之递减。信田开了中京为港口,公布了免税的‘乐市乐座令’,一边分去了岛长两家的利润,一边吸纳了大部分把货物卖向关东和东北地区的商人们,东部的人、财、物聚集过来,加之本身石高优势,一下子脱颖而出。目前即便上杉家控制的地区最大,但处于利益链最底端,只能靠封地解决问题,反而最捉襟见肘,败象已显。
阿桑的作业着笔于天皇、幕府和大名的关系。总体来说,天皇是个摆设,和佛像一样,因为他自己没地也没人,幕府本该是地最多的,但分封出去后又控制不了,所以下面的守护和守护代等人,要么自己壮大了成为大名,要么被壮大起来的下人弄死,人家自己当大名。为什么幕府和守护们不给力,根源就在天皇、幕府和失败的守护们没能控制原本在自己之下的武装力量,而严格的等级制度一旦被打破,秩序一乱,下面的人肯定都争着往上走,谁掌握武力谁就能上位,所以商人斋藤可以成为大名。
阿双和弟弟的着眼点一样,但他着重写了幕府内部的‘下克上’。上杉父子三人的权柄更替严格来说也算下克上。广义生母是平家女儿,他一出生就过继出去,在没继承幕府前叫‘平广义’,虎义从小出家,直接表明放弃继承权,两兄弟对义胜毫无威胁。作为合法继承人,在外有强敌,内无竞争的情况下,义胜因为忍受不了义谦的猜忌,被逼举刀相向,实在蠢透了。
至于以上三个孩子们提出的解决方案,那当然是并入大虞,服从父皇的约束和管理,成为国土的一部分,才是东瀛唯一出路!
阿圣的作业最让袁懿惊喜,也是针对上杉家父子相残去论述。
文中第一部分直接驳斥了阿双的‘猜忌说’,因为就在义胜动手前,义谦还派他前往广义的封地甲斐,与北条一起杀向骏河,又派亲信去信浓,与当地的两大名分别结盟,好让信田安分呆在三河,不要和远江一起捣乱。
家臣们忠于幕府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利益,从义谦的角度看,上杉家能分的都分完了,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内部重新分配,这没可能,二是去抢另外的地盘,比如加贺、九州、四国、信浓、骏河、信田。加贺是一向宗的地盘,动了等于与佛教为敌。九州、四国以目前幕府的实力看,只能大军压上才有必胜的把握,但时值春耕,调不出这么多兵。信浓两个大名中,北部的村山家紧挨着上杉家的越中、越后,同出源氏,一向听话,南部的小早园隔着山与东边的甲斐相望,不如骏河好打,骏河自然成了首选。为何不直接联合村山和小早园一起收拾西南处美浓的信田?概因两浓之间的飞騨山实在不好翻,只能曲线救国。
骏河北是甲斐,东是相模、伊豆,西是远江、三河,只要义胜和北条瓜分了此地,几乎包围了广义的甲斐,再打小早园或进入远江乃至三河,都有了基础。但问题就出在这次征战要依赖北条和村山,一个从相模攻骏河东部,一个南下牵制小早园,骏河的一半和南信浓的打下的地盘肯定归他们,剩下的地方留给义胜一派的家臣,反而是义谦的重臣占不到太多好处,还得出力。作为帮助义谦打天下的家臣,各自分封了领地,实则已同小名没区别,在义谦和义胜的权力交接过程中,为了自己利益,肯定各有偏向。即便义胜想重用父亲的老臣,他也没有太多土地资源,可以换取他们的忠心。面对这么下力气帮他开疆扩土的老爹,义胜还是反叛了,原因正在于他和义谦一样,渐渐控制不了下面的家臣,在家臣面前,已处于劣势。为了清理这些心怀二志之人,给自己的势力腾出封地,兵戎相见是必然之举。广义则是老臣们的另一个选择,之所以没选虎义,也许因为这位‘佛将’迄今为止‘生涯不犯’,完全不近女色。
第二部分提出的解决方案完全是阐述幕府应该如何控制大名,除了分化制衡、加强法度和等级管理等措施,还有就是在土地分完后,还要掌握金钱和政权的分配、制衡,才能让大名们始终没有与幕府抗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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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孩子们的作业完成得太好了,顾辞准备一起好好夸夸,再让他们挨个找皇帝讲评谈心。锵锵第一个得到表扬,对于父母长辈们的偏心,男孩们表示已经佷习惯了。
“宝贝做得真好!”她搂着女儿用力亲了好几口。真不枉当娘的拼命支持商贸,这不,除了外面有高人能看出来土地不再是唯一的资本,连小女儿都能归纳出土地资产和商业资金的不同。
“可是如果海贸断了的话,岂不是就比不过有土地的大名?”阿双等母女俩腻歪完赶紧发问。
“海盗就是没土地可耕种,只靠商贸生存的群体,可你看,何时能真的禁绝?即便身份再低贱、再受打压,商人也从来没消失过,甚至官府、官员自己也要从事商业交易,谁也不会嫌钱多,不是么?”
“可他们有钱了还是买地呀!”阿桑想得深,反驳得很快。
“人人都说土地是根本,有地就能有吃、有穿、有木头盖房子、可以活着,而资是通过商人们带来的,有没有多余的钱都无所谓,对不对?”看见孩子们点头,顾辞觉得可以开始普及一点印象中粗浅的经济学概念,“娘亲认为,人要活得越来越好,‘物’和‘资’都不能少。物是吃穿住用行基本的东西,资是能买到这些东西的钱。当然,物是从无到有造出来的,所以土地很重要,但资现在在变得越来越重要。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大家都对海贸这种赚钱的生意这么热衷么?难道只是为了买地屯银子?”
阿圣很认真地回答,“肯定不是,现在有钱了什么都能买到,所以有没有地是其次的。”
“你们看,这就是钱的作用,它比地更受欢迎,是因为人人都有办法获得,而地却不是。你们看过鱼鳞册么?拥有咱们大虞土地的人,和一国人口比起来,比例并不高吧?”
“那为了让没有地的人也能活不下去,我们才要发展商贸?”锵锵问得很认真,门外的皇帝也坐到门槛上,偷听得很认真。
“乖宝贝们真聪明!”顾辞毫不吝啬夸奖孩子们,接着安利,“咱们先来看,土里的东西怎么从无到有的好了。首先,土地、种子这些是必须的,然后再有人,得是农民去干活,才能有收获,你们想想,还需要什么?”
“犁和牛。”“耕车也可以。”“建大棚才好!”“杀虫的药水,吃虫子的小鸡。”“还有肥料。”“好恶心,不要说这个,一会吃不下饭了!”“阿双你太坏了!”
去过试验田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补充,眼看要歪楼,顾辞赶紧叫停,“你们说得都对!很早的时候没这种东西也一样种地,说明这些不是必须的,现在有了,却会让产量更高。所以,为了区别,娘亲把这些叫‘料’。‘料’能出现,正是因为有了‘资’,所以,在‘物、资、人’一起作用下,‘料’会越来越多,只要投入的‘资’不亏本,生产效率就会提高。即便不是每个人都有地,地也没增加,我们的粮食、衣服、屋子等东西一样能增加很多。”
听完这段话,几个孩子开始认真做笔记,这是他们自发养成的好习惯。
“明白了资的作用,咱们再来看看东瀛的问题。信田家的尾张都是上等地,现在又掌握了商人的资金,所以,下面人听他的话,总会得到好处。上杉家只有土地,已经分完了,如果打不下新的,手下还会甘心只守着已有的地,然后继续听他的话么?”没好处谁跟你这个老大,只要别人给的好处更多,肯定背叛。
顾辞接着问,“有了很多钱的人买地,只是为了在地里种粮食、种棉花,用这些产出自给自足么?”
“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捧哏双胞胎答得利索。
“所以说,他们和守着地里产出的人是不是区别很大?”顾辞举了个例子,“还记得娘亲琅琊城里的地么?现在种地的人都不是咱们家的,用的机器、种子、等等东西都是买来的,如果没有商贸,仅娘亲一个人,那些地就荒芜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执意不肯跟上潮流的地主们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困境,固守自己的田土,但佃农和仆役有更好的出路,会日益减少,他们只能付出更多的钱去雇佣和购买更好的种子、农具,不然田地荒芜,被官府收走,土地孳息卖不出价钱,只能变卖土地,越来越穷。而掌握了土地之外其他物资的商人们,通过资本的积累,有些已能轻易地控制一地经济命脉,有没有购入土地,成为新的地主,并不影响他们的地位。这样的商人如果没有根基,而守旧方是官宦世家,那妥妥的被口诛笔伐,甚至死于非命,但如果这个商人依附皇家产业为生,就让他们天然有了对抗的底气,得到庇护,顾辞知道艺青曾默许皇家产业出手,整垮闹得厉害的那些顽固耆老。清流?世家?官宦?不好意思,论哪方面都能碾压你。
“咱们先回过头来看信田家。如果大虞突然不去中京,他的资金减少,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办?”
“和其他大名一样抢地。”阿双抢答。
“他要钱不就是为了抢地盘么。”锵锵道。
阿圣很谨慎地开口,“但是战略会不同。”因为有中京,现在信田的重点放在打通琵琶湖的通道上,近江、伊势,直至京都上洛。上杉家在骏河有动静不怕,只要越不过三河,威胁中京,信田完全有实力回头再打远江,甚至拿下骏河。
阿桑好奇地问,“那会不会有清贫的官员,因为没钱雇人种地,被商人欺负?”
“再穷的官员都有办法限制商人的活动,比如设关卡,查货,扰乱店铺生意等,那你还觉得商人会欺负官员么?”顾辞很支持他去做社会调查,因为阿桑真的喜欢琢磨这些事,“这个情况你可以自己去深入研究。”
“咱们要保护商人。”锵锵和顾辞一样认为商业很重要。
“那商人会坐以待毙?”
看着孩子们,尤其是阿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顾辞轻轻地补充一句,“商人和官员起冲突,娘亲只能想到两个结局,一个是商人执政,一个是朝廷禁商。”
其他三个孩子刷刷地记笔记,阿圣却惊讶地抬头,她微笑着摸摸阿圣的手,孩子大了不好摸脸,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