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币穷匕现(中)

  “兄弟们,关饷了!”
  苏州城内,玄妙观前街的街道上,数百名差役、灰衣之类的角色在街道上列队。
  他们面前,数张从店铺里借来的长条桌案摆在茶馆门前的台阶上,桌子旁边,几口木头箱子打开了箱盖,红色桑皮纸包裹的银元整齐的码放在里面。几十块散落的银元在阳光下闪动着可爱的光芒。几位钱粮老夫子在桌子后面稳稳而坐,看着面前的花名册和账本。
  自从明太祖朱元璋先后消灭了陈友谅、张士诚,赶走了元顺帝平定天下后,在各地建立了明朝官府政权体系。可是,按照他老人家制定的制度政策,各级政权、衙门的差役,是由当地百姓轮流担任,所以才有了差役一次。是给官府、给朝廷出公差的。这些差役没有工资,没有饷银,顶多是有点柴草补贴。
  多年演变下来,差役成了一门职业,甚至是世袭的。可是,没有工资收入又怎么养家活口呢?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咱们是各个衙门的差役,那少不得就有执法权,于是,利用执法权,收规费、讲斤斗,吃盐水的事情就花样百出了。
  钱粮老夫子们也许不知道,从现在这个时刻起,衙役、书办以及他们这些钱粮刑名师爷的身份就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内阁首辅马相爷,大将军、梁国公李公爷,率领朝中文武联名上奏皇上,行官吏一体制度,从此,咱们也是有品级的人了。也可以按照年头升级了!只要你不犯错,不违反朝廷的法度,朝廷的薪俸饷银就会每月月底给你发放下个月的钱粮!钱粮钱粮,一半是钱,一半是粮食!给兄弟们准备了米贴,都是上好的南中粳米,大家领了米票,可以到米店去领!国公爷体念咱们都是下力人,每月给一石米的米票!咱们可得把良心摆在当中,好好的给他老人家办差事!”
  一个衙役班头站在队列前,口沫横飞的讲说着。他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就是,大家以后也是官身了,也是可以子孙参加科举考试了。虽然薪水跟官老爷们比少了很多,不过总不用看官老爷的脸色吃饭了。假的那部分,自然就是大家要分公守法之类的。这些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又怎么会一朝一夕之间便彻底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他的这番话,是说给茶馆内监督发放饷银的巡察御史、署理苏州府知府,吴县知县査继佐,外号查白地的听的。在这苏州府上下,査继佐有一个名号,“排枪讲理查白地!”
  “查某是个读书人,自幼受圣人礼仪教化,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这是査继佐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但是,往往这句话之后,就是排枪声响起。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但是,就是讲道理的方式方法来得比较的生硬、直接。用火铳齐射的方式来和你讲道理!有这么一位长官在,还有为数众多的工作队行走于乡间,就算是这些衙役们、书办们再怎么吏滑如油,也是要好好的掂量一下自己的这条小命。
  “……银圆真假辩别,大家伙要仔细记在心上,大致有听声响、观外形、体重量、看成色几个门道……最方便的,便是吹,凡是真的弘光爷银元和南中银圆,那都是含银量九成七的,吹一下耳边声响尽是柔和悦耳,那天杀的造假银元,里面尽多都是铅,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声音嘶哑短促的,便为假的……”
  “……还有,最重要一点,真正的弘光爷银元,南中银元,成色皆是九成七,银元表面都有注明,如果发现未达到九成七的,那就是妥妥的假货!哪怕九成五、九成四、九成三都不成,若有发现假货的军民百姓,要立时向户司衙门举报,大将军、梁国公早已有话,有举报者,负担往返食宿车马费用,一旦举报查实,另有重赏!据说是不少于造假银元数额的一成,都是实打实的南中银元!……”
  在苏州的几条繁华商业街上,工作队员们敲打着手中的银元,大声的宣讲着如何辨别真假银元的招数和技巧。不时的有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打着竹板沿街乞讨,口中唱着莲花落。不过,曲调是莲花落的调子,词儿却是新词。
  “出力流大汗,辛苦一整天。拿到了那几十蚊血汗钱,可偏巧都是私铸的光片钱!买米买粮买不到,一家只好瞪眼望着天!圣明天子做金銮,国公爷体恤咱,铜钿个个分量全,干一天来是一天,全家不再饿着肚子望着天!”
  “大家都听好了,拿着南中通宝兑换银元的,两千文兑换一块银圆。拿着跑马崇祯和各色私钱沙壳子的,弘光爷和国公爷体恤大家,说这些钱都是大家的血汗换来的。也一样可以兑换。四枚钱换一枚弘光通宝或者是南中通宝。换了钱你愿意买东西,愿意换成银元,那都是你自家的事,朝廷不管!不过,每家每户暂且只换二十块银元的通宝!要想多换的,五天以后再来办!拿着邻居和里正、地保的联保文书来!大笔的兑换,要拿着纳税的文书和粮串,证明你这些钱是合法的,而不是贼赃!”
  街头,工作队员在几处繁华商铺门前摆开了兑换银钱的摊子,数口硕大的箩筐摆在街头,那些收兑上来的私钱被胡乱丢弃在里面。有不少掉在外面,在青石板路面上摔成了两瓣。
  这些工作队员是在査继佐到苏州就任时便跟了来的。其中有不少人干脆就是从南中商号在吴中的各处商号之中抽调出来的,他们熟悉苏州的情形,虽然不敢说到了和每个前来兑钱的老百姓都熟悉,但是,却也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算是半熟脸的熟人。
  “南中阿哥,”一个身穿短打,挑着箩筐、扁担,手里攥着几吊钱,身上还散发着阵阵鱼腥味的年轻男子,用着一口软糯绵甜的苏白向工作队员打招呼。“为啥子事体每人一次只能兑二十块银元的铜钿?多换点不行吗?”
  “小阿弟,这不是我们不想给大家换。这一来,上头铸造的银钱一时不凑手,二来,要是一下子就放开了随便兑换,那就势必有人要趁机兴风作浪。真正想要换钱吃饭的,反倒换不到了。三来嘛!”那工作队员有些戏谑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阿弟,以我看,你大概也是干一天吃一天吧!?家里的积蓄有超过二十块银元的吗?”
  听了这工作队员的调侃,那卖鱼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阿哥说得对!我姚木林家里穷,被这烂钱坑怕了!”说着话,他将手中的那几吊钱递了过去。“换钱!一半换通宝,一半换银元。拿钱回去给我老娘看看!”
  这样的情景,在江南各地几乎是同时上演。
  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元,一箱箱黄澄澄的通宝,似乎是源源不断的从驻军营地和官家府库之中运出,开始在江南各地兑换。顿时在江南各处引起轰动,早闻银圆之利,一见之后,果不其然。多年以来,人们为私钱、恶钱所苦,观念积累下来,品相分量优异的通宝和银子,不论是在商家那里的购买力和信誉度,还是在普通人心中份量都是非常重的。既然可以兑换,又有官家给的很不错的价钱,兑换了握在手里总是没错的。
  只可惜,每五天每人才能换二十枚银元的银钱!这让一些小康人家有些觉得遗憾,让大户人家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接到的回复是,“上头有话,大笔兑换的话,得拿着税单来。兑换的数额和您纳税的税单数额挂钩、对应您可能是忘记带税单了,或者是没看清楚布告。麻烦您明天带着税单、挑着银钱来。要是钱多的话,咱们可以上门办理的。。”
  这等于是给了江南官绅们一个软钉子碰。江南这些官绅怎么可能不逃税避税?他们手里又怎么会有什么税单和俗称粮串的完粮纳税凭证?没有这些文书,你家里成箱成窖藏的银子就不能说是合法收入!
  不但如此,他们企图打时间差抢帽子的那些私铸钱更是砸在了自己手里,每家每户都是烂钱堆积如山。望着这些烂钱他们欲哭无泪,没想到上头动作如此之快。自己这边刚刚开炉,刚刚开始收购,那边新钱就发行了。
  各处衙门、军营,率先使用新钱作为薪俸军饷发放,让衙役兵丁们手中捏着沉重厚实品相优美的新钱成为了第一批使用者。这些带着几分炫耀意味的用户,在茶楼酒肆买卖铺户当中成为了最好的宣传员。
  就在弘光皇帝朱由崧同意了新钱发行上市后的短短十天内,弘光新钱便已在江南各处城镇全面上市铺开,在南中商号的大力推动之下,隐约间有迅速占领市场之势。
  这还得了?于是,各种串联、密谋、应对,就像是一股股暗流,通过城市的下水道,哦,不,是官绅文人的良心,在城中汇聚。
  冬日的凄风苦雨中,迎来了腊月。年终岁末,位于南京城外鸡笼山上的鸡鸣寺,香客稀少。越发显得这座始建于西晋年间,号称是延续自“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同泰寺的鸡鸣寺,冷冷清清。
  虽然香客少,但是,并不是没有。
  几十个衣冠楚楚的香客,虽然有意识的隐藏自己的行藏气质,但是,多少年来颐指气使养就的气度,又怎么能够尽数收藏起来?不过,在生就一双夹剪眼的知客僧眼中,这些人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既然是不愿意为人知,那咱们出家人便不要去打搅人家。很是识相的捧过缘簿,让那些香客们在上面写下了一笔笔数目不菲的香火布施后,知客僧便很识相的带着庙中的沙弥们远远的退出去。将供奉着十方金佛和十方银佛的这座七层佛阁留给了这些香客们。
  “久闻‘鸡笼云树’、‘凭虚远眺(也称凭虚听雨)’和这附近的‘珍珠浪涌’各为金陵四十景之一,只可惜朝宗俗物一枚,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方才有幸一见。足慰平生,足慰平生啊!”
  “贤契向来都是诗酒风流惯了。倘若是软玉温香、育红偎翠之精力播出少许来,寄情于山水之间,莫说是金陵四十景,便是江南四十景,也将一览无余!”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侯公子若是愿意效仿古圣先贤,在下不才,愿为江南众人代表,做个东道便是!”
  “如此说来,学生便要少不得叨扰江南了。”
  “公子说得哪里话来!是江南要承公子的人情才是!”
  说话的几个人,正是侯方域和他的老师钱谦益,以及江南士林、商家的头面人物。今天在鸡鸣寺的这场“不期而遇”,便是东林君子们暗中串联勾兑的一次会议。
  在佛阁内的蒲团上落座,钱谦益便率先开口。
  “各位,如今南京城中,朝堂之上,阉党奸佞马士英和武人勋贵李守汉二人狼狈为奸,一时气焰甚嚣尘上。我等正人君子,为避其凶焰,留得有用之身,以报效朝廷。故而才在此集会,简慢之处,各位见谅则个!”
  “如今阉党余孽与武人勋贵横行于朝堂,鹰犬爪牙遍布于街市,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下亡矣!”
  坐在蒲团上的黄宗羲,恨恨的骂了一句。
  “南雷先生所言极是!如今阉党武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眼见得阉党祸国之事又将重演!”
  “南雷先生正是一腔忠心正气,故而刚刚出狱,听闻有此集会,当即赶来!”
  “果然不愧是先帝誉为忠臣孤子啊!”
  自从弘光皇帝从监国变成了大明皇帝之后,在马士英和李守汉的通力合作下,阮大铖、査继佐等一批阉党鹰犬爪牙纷纷登堂入室。除了査继佐由举人功名一跃而成为巡察御史、“排枪讲理查白地”之外,原本被复社四公子嬉笑唾骂的阮大铖,也成了兵部侍郎。这位阮侍郎也是个报仇不过夜的人。就职之后便编纂了一部书,名为《蝗蝻录》,里面罗列了东林和复社的诸多事情,称东林党为蝗虫,复社为为蝻。(从字面上就知道,东林党是祸害庄稼的蝗虫,而复社,则是蝗虫的幼虫,蝻虫。)在文庙冬祭之后,更是据《留都防乱公揭》署名按名搜捕,黄宗羲等人便是因此被捕入狱。
  黄宗羲闻言点点头,恨恨的说:“这几日陪都动荡,百姓不安,多少良民,瞬息间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真是人间惨剧。说来我往日也是疏忽,其实不止是君有原罪,君之走狗原罪更大。而今李守汉这个权奸,仗着自己兵强马壮,肆意残害良民,比之当年之曹贼,多数倍残忍,比之祖龙秦始皇,多数倍狂妄。依我看,他未来的图谋,还不止权臣,有可能是篡位,甚至要使天下亡。”
  这时一人问道:“何谓亡天下?自古以来都只是改朝换代啊。”黄宗羲听到这个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严肃的说:“所谓亡天下,就是以后我们读书人再也不能代表天下发号施令,我们的圣道再也无法成为天下唯一的大道。那个时候,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你我再无娇妻美妾,也再无奴仆歌妓,甚至不能众正盈朝。你们前不久在文庙,吃秦法学堂的亏这么快就忘了吗?这些人还只是闯贼培养的不入流的货色,连这些人你们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去对付更厉害的李守汉一系人马。”
  “呜呜呜!”人群之中,传出了阵阵呜咽之声。却是有人听得黄宗羲的话,想起自己在此番推行新钱和兑换私钱过程之中,不消数日,已经损失了数万银子。而且,家中多年积累窖藏的数百万银子,难道就此要化为流水?就算是日后可以去指定的地方以市价兑换,想来价钱上肯定要吃亏,自家的财产损失必然不小!
  “方才南雷先生说得好,国可以亡,然天下不能亡!”钱谦益一脸凛然正气的站起来,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对!李马二贼如此轻慢羞辱读书人,肆意搜刮江南之民脂民膏以供他们挥霍无度,穷兵黩武,如此一来,则列祖列宗之江山社稷礼仪制度尽数被毁。”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才可怕!”
  人群之中,嘶哑的吼叫声在佛阁内飘荡。在场的人们面目狰狞,仿佛是一群从地狱当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各位,我且问你们,自从李贼、马贼二人窃据朝纲一来,你们家中私财损失几何?倘若长此以往下去,势必被其尽数搜刮一空!”
  钱谦益的话,阴测测的,比佛阁外面的冬雨寒风还要刺骨寒冷。佛阁内,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定的蜡烛瞬间熄灭了数十根。
  阁内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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