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三十二章 倚重

  京师入秋后,气候仍是炎炎。
  西山枫叶渐红,什刹海里秋水澄清。
  位于紫禁城旁的什刹海,在明人笔记之中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说法。
  秋日里不少官宦的座船游弋湖上,他们于船上欣赏什刹海景色,但见湖上波光潋滟,岸线蜿蜒,垂柳依依,熏熏的午后微风吹拂下,令人片刻觉得此地有几分江南风光。
  此刻湖边的一个茶棚。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正坐茶棚里,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一边手里还捧着一本《易经十翼》读着。
  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之中,陈矩与其他太监不同,菲衣食,淡滋味,唯独嗜好读书,但凡经史子集无书不读。
  嘉靖年间,陈矩刚刚进宫,当时正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见了陈矩,曾惊叹说,此子功名异日不在我下,而令名过之。
  陈矩有空就来什刹海边读书,今日他身旁站着两名小太监伺候。他们虽然微服出宫,茶棚里的人看他们面白无须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惹不得的主,所以不敢打搅,说话也放轻许多。
  陈矩对此也不在意,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上。不久一名宫人匆匆赶来,给陈矩递了一张条子。
  陈矩将书放下,看了条子后低声问道:“东厂这次抓的是什么人?”
  “几个议论朝局,诽谤大臣的山人野士,为首之人是一个叫乐新炉的,听闻当年司礼监冯公被贬时,他就有在背后策动。而这一次罗大紘上疏弹劾申吴县也与他有关系。”
  “仔细说来……”
  “这乐新炉与罗大紘都是江西临川人,一直过从甚密,听东厂那边消息说,他们盯着此人有好一阵了。还有一个消息但不知真假,这乐新炉其实许次辅的心腹,他在京中散布消息,就是意图使申吴县早日退位,如此许次辅即可补上。”
  “只是我想,当年乐新炉的飞语里所言的三羊,八犬中的杨四知是许次辅的门人啊……此言会不会不实。”
  陈矩道:“杨四知恐怕许次辅也不会放在眼底,多半是障眼法。”
  杨四知就是当年张居正去位时,弹劾他之人,那时他看不过去啊。
  陈矩道:“这一次申吴县罢相,虽说是因国本之故,但京中京外流言遍布,到处都是飞语,此事甚至惊动了陛下。故而我猜东厂必是奉了圣命为之。”
  对方道:“是啊,之前申吴县没有罢相前,无人为难乐新炉他们,倒是申吴县一罢相,这些人即是被抓,看来是有人要卸磨杀驴了。”
  陈矩闻言知道对方言下之意,张诚与许国早有勾结。之前他不令东厂不抓这些人,是因为申时行还没倒台,但现在授意抓人,一来给了几个名字,而当对方说到一个汤显祖的名字时,陈矩目光一凝问道:“怎么会有他?”
  对方答道:“此人与罗大紘,乐新炉都是江西临川人,这一次为了倒申时行,他可谓不惜余力……”
  陈矩道:“你不知道,此人是当今大宗伯林侯官的好友,你说此事会不会与他有牵扯。”
  对方道:“此事不会吧,申吴县可是林侯官的恩师啊。没有申吴县哪里有林侯官今日,若是他在背后下手,那么……”
  陈矩用手一叩桌子道:“咱家以为此事有蹊跷,你先去东厂探听清楚再说,咱家觉得里面有文章!”
  “是,公公。”
  而此刻文渊阁里。
  林延潮正前往拜会王家屏。
  一般而言,首辅新任翰林院,詹事府,两殿中书,两房中书,内阁属吏当日都要穿吉袍到阁拜贺。
  拜贺何事?
  那就是迁座之喜。
  从此可以坐内阁大学士的第一把交椅了。
  本来申时行,许国去位时,王家屏当行此迁座之仪。结果王家屏却说,王锡爵才是首辅,他怎么敢越次。
  所以王家屏仍坐了次辅的椅子,一直等到王锡爵以终养老母的名义拒绝出仕时。
  王家屏这才成为了首辅,举行迁座仪。
  之前半年,林延潮因与许国不和的缘故,很少去文渊阁。
  现在王家屏升任首辅,二人是从翰林院时就结下的交情,林延潮当然要多走动。
  这日林延潮到文渊阁走动,走到廊中时停顿了一下。
  原先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的值房都是房门加锁。
  没错,申时行,许国已经回乡,但圣旨上说的是他们身子不好,所以占去了四间,但还有两间不是。
  林延潮看西首的一间值房门前已是有门官值守,那间必是赵志皋的值房,这个值房林延潮记得很清楚是当年是张四维用过的。
  至于无主那间,则是林延潮另一个老师余有丁当年用过的值房,不出意外,这间将腾出来给尚在赴京途中的张位使用。
  想到这里,林延潮有些感慨,人走茶凉是官场不变的规律。
  人事流转就是如此的无情,只是对于林延潮而言,不知将来自己是否在这文渊阁里能有一值房容身,到时又用得是何人的值房?
  林延潮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远,定了定神当即走向王家屏的值房。
  值房中书通报后,当即王家屏即满脸春风地迎了出来。
  “宗海贤弟!”
  “下官林延潮见过元辅!”
  “诶,无需闹这些虚礼。”
  说完王家屏将林延潮扶起,不过林延潮却依旧遵守着下官的规矩。
  林延潮与王家屏虽说都是正二品官,但因为王家屏是内阁大学士,所以林延潮拜见对方时,还是要依着低一级的礼数。
  二人入座后,王家屏感叹道:“宗海来得正好,我是有一肚子苦水要与你道之。”
  林延潮道:“元辅何出此言?”
  王家屏道:“实不相瞒,这几年因国本事,吾与陛下屡有冲突。而今吾任这首臣,并非是陛下信之,将国事托付,全因内阁无人,这才让吾暂代。”
  林延潮明白,王家屏与自己说的这番话已不是秘密,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故而吾任首辅,令不下六部,下面的官员是多阳奉阴违啊!”
  林延潮当即道:“元辅,其他部寺其他官员如何我不知道,但在礼部元辅尽管放心。”
  王家屏闻言欣然道:“当年在翰林院你是我的知己,又一并侍奉于到这里,王家屏叹息道:“不过就算有宗海你帮我,但我也是战战兢兢啊!现在到这里,王家屏不由认真地道:“不过于议事之上,吾当秉正持法,不亢不随,吾欲团结上下臣工,但也不是随波逐流之辈。”
  林延潮听了王家屏的话,总结出了几个意思。
  我当首辅以后这么干,不结交内廷,也不会干得罪大多数人的事,我也不结党不营私,但是我在朝有什么当说什么,实现我的政治主张就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宗海有何高见?”王家屏问道。
  “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家屏道:“当年你我一起为日讲官,一起侍天子起居,那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以后当国肯定是要倚重你的。所以还请宗海直言,让我借重贤弟的长谋?”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若元辅真是如此办,恐怕这首臣之位有些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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