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看着那么多身着铠甲、抑或长袍的人冲进来,叱怒、抑或质责。小齐指着我,说是三王子想看看怪狸。而这酒,三王子最后饮的这杯酒,一定是被人下了毒。
花快谢了。我悲哀的凝视他们。梦快醒了。不会再有我这么蠢的妖狸下山栽花给他们看了。在谢之前。请!请折下一朵花。
没有人动手。他们都警惕而戒备的围着我、盯着我。白莲在他们敌视的目光中凋谢。将谢未谢前,最后的荣华,比盛开时还要浩大,一场濒死的花事,一庭将落的月光。
怀着艺术家的光荣与悲哀,我坐得摇摇晃晃。喝醉了的我,是个不赖的诗人。
小齐伸手向我。
其实我是只最无能的狸猫。我想对他说。在妖界我本来什么都种不出来,除了混吃混喝。我对他笑。是他让我升入奇妙的境界里,我感谢他。
“你能变成三王子的样子吗?”小齐迫切道,“当今我们郡王病重,三王子是****最有力的人选。我们本来打算快马接鞭赶回去争位的。一定是其他王子给三王子下毒。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三王子中招了。你必须变成他的样子,跟我们回郡国!”
铠甲或者长袍的人们,都同意小齐。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无非是含糊而嘈杂的背景。我只知道这只手在我面前,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唯有答应。
他的手,这只手,如今掀下一张又一张画纸,记忆化作拙劣的黑白画图,片片落地。离开妖界裂缝太远了,我的妖力受到严重的影响,也不敢挣扎着恢复,怕激起太大的动静,惹了麻烦,菊长老要来追杀我的。于是我维持着三王子的模样,再不能改变,也不再能裁光影为花色。这样大的牺牲,我没有跟小齐讲。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讲。
小齐的家乡很繁华、那宫城的威严吓到了我。不过只要小齐在我身边,我就有勇气撑下去。那几天小齐的脸色总是不好,因为三王子在秘密的地方祛毒,毒却总祛不干净,让小齐很担心。幸好他们的王也实在病得太重,只能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能说什么话,否则哪怕有小齐时时在旁边提点我,我也很快会穿帮的吧。
后来宫里传出信来,王愿意立三王子为皇储,只要三王子肯娶敏荣郡主为妻。
那位敏荣郡主,是宫里董太妃的外甥女。那个信,是董太妃的意思。小齐这样告诉我。他要我先应下敏荣郡主的婚事,登王位,回头等三王子病好了,我们再把王位还给三王子。
我冒充三王子已经冒充得怕死了,再听说还要娶妻、登基,两股战战几欲遁地,扯着小齐的袖子啼哭道:“我不做了。你来做吧!什么三王子,你自己坐这个位置们好来!”
片刻没有回答。当时我手上还戴着王家的晶戒,戒面光润如镜,正映出他的眼睛。刹那间,他眼中有锐光滑过,如猛兽。
我当我看错了,惶然抬头。就那么一抬头的时候,他神色又温和了,再厉害的能工巧匠也雕不出这样可亲的面具。他抚着我的头,道:“真是傻孩子,你且尽力而为罢!郡主很任性,说要先见你一面,才决定肯不肯嫁你呢!我会说你突发热疮,不便言谈,你尽量别说话好了。”
我不认为自己有魅力诱哄任何一个女孩子踏入婚姻,使用语言或者不使用语言,都不行。可小齐大概认为这不重要,那女子只是家族势力下的棋子,见一面,小小的任性,看我不疤不麻不疯不傻,举止还算有礼貌,就能嫁了吧。
之后发展略不如他所料,但我仍然登基,并束手成为阶下囚,看他指间,画纸片片落地,只剩一张,他举到我面前。
一张纸,两个人。左边少年,柔软的长发遮过战衣领子,是小齐。右边女子,戴着小小金冠,有一张可爱侧脸,是敏荣郡主。她俯身向他,去碰他的耳朵。
“我听说三王子的战绩不是他自己打出来的,而是靠他麾下的一个平民少年。”敏荣公主这样宣称,“所以若要我把命运和三王子绑在一起,我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是怎样的人呢?从最卑贱的奴婢房里生出来,嗜血好战、英俊非凡、野心勃勃?”
“这画面是你看见的。”小齐问我,还是笑着,但笑得冷了很多。
我糊涂的点了点头。
“这是你看见的,殿下?”小齐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讽刺。
我吃惊的看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敢打开大门,让光线涌进屋子来。
从前,他不晓得我妖力受到大损害,便百般提防我,在这一周墙里封进禁咒,唯一小铁窗透进来的光线也被切得细碎不堪使用。
可如果我不是妖狸,而是三王子本人,那么,多给我些光线也没有关系。
“我跟敏荣见面时,狸君不在,你在,殿下。”小齐眼里的笑意是冰冷的,“你被我锁在塔里,那个窗口能看到下头。”
我猛的抬起头,太阳穴那儿血管别别跳,字斟句酌:“是的。是我。”
顺着他的意思,向他承认我不是狸猫变的三王子,而是三王子本人。
“难怪上个月禁咒破损,你也没有趁隙而出。你根本没有能力趁隙而出。”小齐又将最后那张画纸放回桌上,低头玩味的看,“当时你双手被锁,怎么有办法打开窗帘看见我们?”
“那天狸猫跳舞,你给我下的毒,发作之前,我,”我结结巴巴。我说谎话总是很不流利,“我采了它一瓣花,不太清楚用法,但反正挺神奇的。”
小齐信了,叹道:“毒倒真不是我下的,是你亲弟弟下给的你,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后来我诛尽了你的兄弟们,也算给你报了仇罢?”目光一凛,“殿下可不可以说明一下,当时是如何与狸君交换了身份的?”
其实不用我说。
忽如其来的骚乱,塔中守卫死伤过半,囚室被打开,一个穿着三王子衣服的人和敏荣郡主一起逃走,另一个穿三王子衣服的人在墙角缩成一团,向他伸手弱声呼救:“小齐,这里血腥太重了。”他当然以为呼救的是狸猫。
“其实狸君和敏荣没来得及救走你?”小齐咬牙切齿。
我小心翼翼揣摩他的脸色。这或许是我十年来唯一逃生的机会,又或许,下一秒他就会杀了我?赌一把罢!我道:“是。”
小齐神色更见狰狞:“他们怎么会发现你在塔里?又为什么会联手救你?”
“那你要问他们——”
“我先杀了殿下,再去找他们问吧。”小齐冷冷道。
所以他囚禁我,真的只是为了逼问出传说中妖狸灌溉的特异秘药么,听说我不再是妖狸,就认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是这样的人,那我为什么抛弃妖界也要来找他,为什么被血腥味熏得跌坐在塔角时,向他伸出双手,以为他是全世界唯一会救我的人?
“殿下想说什么?”小齐阴郁的问我。
“我确实是你的狸君。”我想这样告诉他,“我是这样毫无理由的迷恋着你,刚到山下见你时,如果你问我要长生药,我真的会给你。但现在已经不行了。绝不可能了。我们这样覆水难收,覆水难收。”
终于把这些真心话都艰难的咽回去。我现在也总该学得聪明一点了。我不能告诉他,我现在毫无妖力,不能告诉他敏荣郡主跟我约定的一切。我只是说:“你想要长生的话,就不能杀我。”
“为什么?”小齐的眼睛里,果然饶有兴味的闪起光来。
我装得很怯懦的样子,吞吞吐吐:“因为,因为灵狸跟敏荣说好会来救我。你留我当饵,可以捉到他们。”
“他们会来救你?”小齐不信,“十年了他们都没来,你这个饵有什么用?”
“因为灵狸在救我时受了伤,要养伤啊!”我竭力取信他,“养了好多好多年,现在终于要来了!它给我送信来了!”
小齐更不相信了:“我囚你这么严密,怎么可能有信送来?”
“是、是用特殊的菜式还有调料来通信的!”我太佩服自己了,居然能想得出这个说法。
承蒙小齐的厚爱,送进来菜肴一向丰盛,我甚至还可以点菜。“他们让厨房在芋角里加了枣泥,我又点了糖麻花,他们回我一盘细切的香橙,所以我知道他们快到了。”嗯!就是这个样子的喵!
小齐真的信了,恨恨道:“我得把厨房那些人整顿一番!”
“别!别!是他们太狡猾了,不怪厨房里的人!”我讨好道。
小齐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坚持,只跟我计议怎么才能引妖狸和敏荣入陷阱,我给出的建议,小齐非常满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骗人,居然就骗过了小齐这样的枭雄,让我自己都诧异。这或许也是……天赋?
总之我们敲定了所谓的“约会”,我装作弄了点什么事,把小齐气死了。小齐装作被我气死了,要把我拎出去摔死。他要把我拎到绝壁上——我告诉他,妖狸会到绝壁打地道救我。
小齐在绝壁这边设下老鼠笼子一般的咒术,量妖狸有来无回。
这个计策真是太妙了,小齐心情很好,话也多了,居然会跟我聊聊天:“不知敏荣会不会一起来?”
应该会吧!毕竟敏荣郡主早就深爱三王子。虽说小齐他们都不知道,但就是敏荣郡主发现三王子有可能处在危险中,一见面就拆穿我冒牌货的身份,提出她对小齐的怀疑,要求我变成她的样子拖住小齐,让她去找三王子。
见小齐的敏荣郡主,是我。所以我画得出那一幕。
我已经不能变身,但还有一颗灵丹在。所谓长生的灵丹,在灵狸的尾巴尖里,与生俱来,跟灵狸一起生长。我忍痛剖出这颗灵丹给了敏荣郡主,她还有影子。影子跟灵丹发生作用,她去找三王子时,就可以多些防身的能耐,此外,还可以短暂的把我变成她的样子。
去见小齐的那个敏荣郡主,是我。
敏荣郡主生得那么美,我愿意变成她的样子,去与小齐相会,一次也好。
打心眼儿里,我想美美的见小齐。住在村庄里,我不知道美人该长什么样子,见到敏荣郡主,我想,如果能长成这样跟小齐生活在一起,哪怕生活几十年就变老、死掉,那也可以的呀!至于什么天圣修行……
“你说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小齐似乎是随口问。
“荣华富贵?”我想嘲笑他。自己都觉得嘲笑太苦涩,就收住了。
小齐看了看我,转过头:“以前我觉得富贵荣华才最重要,一朝权在手,回头死了也值。可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哎?
“敏荣……”
哎哎?!
“其实很早就见过她。强势、骄傲,富贵人家出来的大小姐,生得倒是美……”
原来你们见过啊?原来你也觉得她美啊?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酸溜溜的想。
“但那个晚上,不一样。”小齐安静道。
我低下眼睛,也安静了。
那个晚上,月色轻柔,木叶影子拖得长长的,一丛丛散发出清香来,醇得如酒。我刚变成敏荣的样子,提着裙子去找小齐,到底穿不惯裙子,心又慌,一脚踩到裙子边上,就要摔个狗啃泥。
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我回头,小齐脸色很吃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敏荣郡主教过我说找他干什么,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下子从我脑袋里溜了出去。我望着他:“我就是想来看你。”
小齐哦了一声,凝视我。那一刹那间我有种错觉,好像整个世界他都看不见,只有我在他眼睛里,就像我也只看得到他一样。
我们很可以对望好一会儿,偏偏一只煞风景的蚊子飞过来,要叮到他耳朵上,我不假思索的伸出手,要帮他赶赶蚊子,而他也一下子出手。不是对蚊子,是对我。
那一下子,他的目光冰冷、坚硬,他手势锐利得像是刀锋。
那一下子我忽然真真切切意识到敏荣郡主警告我的话,齐少将满手血腥、杀人如麻。
蚊子也像被他吓住了,停止鼓噪,凝在半空中,死了也似。他的手指离我手腕一寸,停住,目光还是冷的,但冷的壳子下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悲哀而柔软,微微一展,又掩去,恢复那平静淡然的样子。
杀气消失无踪,我轻轻的动了动指尖,蚊子跑了。他后退一步,跟我拉开距离,客气的鞠了一躬:“郡主请离末将远些。末将杀场经历多了,格斗自然反应,不经大脑,误伤郡主就不好了。”
刚才我手一伸,他以为我要袭击他,就自然的要反击我吗?如果我不是以敏荣郡主的形像站在这里,他真的会杀了我吗?
我讷讷问:“你杀了多少人?”
他唇角牵了牵:“未记其数。”
“为什么要杀人?”我艰难的再问。
“因为我自己想要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一点。”他的唇角牵得更讽刺,“为了可以跟郡主面对面站在这里,而不是跪在小门外捧蹬牵缰。为了想吃肉就吃肉,想穿裘就穿裘。”
眼泪涌上我的眼睛,我说:“对不起。”
“什么?”小齐的表情,好像被我吓到了。
可以跟爱人平等的站立、可以吃饱穿暖,本来是这么低的要求,不应该靠杀人才能达到。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我也是这个世界的成员之一,可没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的妖皇很厉害、国相也很厉害,可是不知为什么也都没能让这个世界变成更好。所以,我说对不起、我也代妖皇跟国相说声对不起,小齐!
我没能说出来,塔那边骚乱就起来了。小齐猛吸一口冷气,狠狠瞪我一眼,转身奔跑,战衣在月光下银钱流离。我跌跌撞撞的跟去,敏荣郡主已经救走了三王子,我被塔中的血腥味熏得几乎虚脱,又回复三王子的模样。小齐仍然逼我登基,并囚禁我,直到今日。
今日他居然仰望天空,局促的向我表白:“那个夜晚,我爱上了那个女孩子的眼睛。”
这叫我如何回答呢?我但愿还在当年,栗子刚刚成熟时候,他是山脚走来的白衣沾血少年,我是妖界里逃出来的妖猫,他说:“我爱上你的眼睛。”我一定回答:“好。”然后拉起他的手。天涯海角。天涯海角总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隐居。他做了多少坏事我都不管。抛到身后也就是了!我甚至会把我的灵珠也抛弃,以便跟他一起变老,一起死掉,那就是至大的幸福。
可他却把我活生生的囚禁。最开始的三年,我以为,囚禁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有好吃好喝、并且离他很近,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中间三年,我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对自由的向往。我想念大片草地、高高的老树、树叶上的阳光、阳光里的风与蝶翼,想念得发疯。我哭着向他发誓我已经把灵珠送给敏荣郡主,除非她自愿还我,否则我都要不回来了。可小齐不听我的,仍然囚禁,漫长昏黑的囚禁。后面的三年,我在反复衡量,我对他的迷恋,来交换山风的自由,是不是值得?每天的衡量,我都把对他的感情挖掉一点。最后一年,我想的只有自由,不再想他。
一切都晚了。都晚了小齐。绝壁已经在面前。
小齐低头问我:“在漫长的生命里,想想有一个人爱过自己,心头是会暖一点吧?”
尽管眼角有细纹、尽管身材已经发福,他这刻的笑容,与十年前一样温暖。
我不觉点了点头。
绝壁已至。草丛中有异动,是谁来了?不,只是一只小动物跃过。
就在那只小动物牵制了小齐注意力的时刻,我纵身向绝壁外跃下。
我已经没什么妖力了,向那里跳出去,是会死的。
何况还有小齐设的陷阱。
从那里跃下去,只有死。
可是,至少从跃下到触地而死前的弹指间,我是自由的。若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自由,那我就死。在十年的最后十二个月里,一天一天、一刻一刻,我积累起这样的决心。听说背叛了妖界的妖,想要得到妖皇的宽恕,也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死。
自由的风,从耳边呼呼掠过。云雾弥眼。律法云,一弹指有二十瞬间,一瞬间有二十念,一念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样算,我还有几万生灭的生命,已经太过富裕。当几万生灭都结束,影子会回来,我的尸体会重新变成狸猫的样子吧?生是一只狸猫,当中走过一段弯路,我已诚心诚意忏悔,死,也但愿死为一只狸猫,不至于束缚在人类这可畏的躯壳里。
地面已经不远。有人驾玲珑青色羽车,飞快的过来,无视禁制,手一伸,把我搭上车子。我定睛再一看,是菊长老。他脸板得紧紧的,说:“皇上念你可怜,带你走。”
“谢谢你。”敏荣郡主笑着对我说。她已经是妖了。
“你瘦了。”三王子同样是妖身了,这样对我说。
是的,我和我的影子都瘦了,而且沉默。车子打个旋,向天边去,我低头,看绝壁上的人,只有蚂蚁一点点小。我在蚂蚁中仍然认出了小齐。
而后我们就一起驾车飞走了。
本来我是想救敏荣跟三王子,所以把他们救出去的。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成了妖?”
“你以为你能救他们吗?”菊长老在旁边讥笑。
“……”我看了看敏荣跟三王子。
“后来是长老救了我们。”他们一脸的感激。
“……”我又看看菊长老。
“谁像你一样只会给别人倒贴啊?”菊长老又是鄙视我、又是一副骄傲脸,“我当然要给我们妖界补充新力量。”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我们自愿的。”敏荣跟三王子是这样的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