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休”男

  整条荣安街上都在风传,户部侍郎陆大人家的女儿竟然“休”了靖安侯家的大少爷。
  同在荣安街的两江织造白府里头的人都指指点点,笑断了牙。
  七八天来整个陆家的人都恨不得戴着面纱出门。
  陆正清更是接连叫喊了几天的“家门不幸”,气得险些中风,倒是可以和柳姨娘共眠一处病榻了。
  原本陆玑是打定了主意守这门娃娃亲的,尽管这桩婚事于她来说有太多的不如意。
  母亲总教她:“得到了是福,得不到是命。”
  可是这天,她不愿服从这“命”了。
  那天陆玑正练了半日芈师傅新教的《明君》舞。
  芈师傅是名满京城的舞伶,据说是晋人石崇的爱妾绿波所传下来的舞技,世间再无二致。
  若非陆玑有天赋之才,芈师傅是断不会将代代单传的弟子冠戴在她头上的。
  陆玑卧坐在罗汉榻上歇息,呆呆地看楠木雕花窗格子里飘着的几只纸鸢,互相缠斗一番后不约而同地断线飞去。
  不知哪家的姑娘们又在断鹞乞巧了。
  断鹞乞巧是大郜风俗,未嫁人的姑娘乞巧求缘,嫁了人的则放灾以求阖宅平安。
  她的缘?陆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薛放是配不上这个字的。
  可这就是她的命?
  檐下又有燕子在叽叽喳喳地衔泥筑巢。
  这是陆玑喜欢听到的声音,清脆而灵动。
  “我说姑奶奶你可轻一点儿,别惊动三小姐。”
  屋外一个穿一身青色的大丫鬟正扶着梯子,敛声屏气对梯子上才及笄的小丫鬟嘱咐道。
  “知道啦!”小丫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继续举着手里的笤帚去捣那檐下新结的燕巢。
  两只燕儿在一边着急地叫唤,一声比一声急促。
  “谁叫你们捣那燕巢的!”
  上头的小丫鬟一听,忙转过头来,手里的笤帚便惊落下来,正打在大丫鬟头上。
  大丫鬟“哎呦”一声便松了手,梯子猛地一个不稳,小丫鬟便落了下来,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
  那声音的主儿便拍着手笑了起来,清脆的声音飘向整个园子。
  “叫你们欺负它们,这下可成了现世报了!”
  两只燕儿像是得了胜一般,叫得更欢了。
  小丫鬟嘟哝道:“还不是为了怕吵着三小姐么,三小姐还这样不知道心疼人!”
  陆玑忙笑着伸手去扶两人,大小丫鬟站起来,不住地掸着身上的灰。
  大丫鬟一面替她掸着,一面笑骂说:“还不是这小蹄子,不说自己贪玩,倒赖到三小姐头上来了!三小姐快好好骂骂她。”
  陆玑一听,便向小丫鬟正色道:“听棋,我问你,那燕子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为什么为难它?以后等你嫁了人,我也去你屋里搅上一搅,好不好?”
  听棋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向大丫鬟埋怨道:“侍书姐姐就听三小姐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等我去告诉老爷姨娘们骂你!”
  侍书早已笑得掩起了嘴:“该!该!你这小蹄子,也只有三小姐治得了你!”
  三人正笑作一团,却见丫鬟紫桐急急忙忙地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不好了!三小姐不好了!”
  侍书笑着说:“我们三小姐好端端地在这里,怎么就不好了?”
  陆玑连忙让听棋给紫桐倒杯茶来顺顺气,一面问她出什么事了。
  紫桐也来不及喝茶,嘴唇急得煞白,喘着气哭道:“老爷下了朝就去了我们二小姐屋里,好像是让二小姐进宫选秀女,二小姐哪里放得下那张侍诏,现在正大哭着呢,周姨娘也去了,怎么也劝不好,三小姐快去瞧瞧吧!”
  陆玑连舞服也来不及换,也不要丫头跟着,立刻匆匆去了。
  出园子向东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转到了东厢房,果然听到陆璇正在嚎啕大哭,隐约又有母亲周氏好言安慰的声音。
  陆玑忙打帘子进门去,只见陆璇跪在地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周氏正拿丝绢替她擦眼泪。
  父亲陆正清在堂上红木圈椅上正襟危坐,面色是少有的铁青色,把陆玑也吓了一跳,屋里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本就是个区区从九品的小官,如今又拟错了旨被削了官,有什么出息,值得你这么没羞没臊地哭哭啼啼!”陆正清在上头拍案“哼”了一声。
  “我早已报上陆府女儿一名,如今你也正好断了念想,也是光耀我陆家门楣,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这张侍诏陆玑是见过的,父亲寿旬时也曾登门拜礼过,之后也借故常来。
  这人青发白面,唇红齿白,长得倒也清秀,只是心思总不放在正途上,家世原本就不显赫,难得用功入了翰林院,却总想着借鸡犬升天之法一步登天。
  如今被剥了官职,除了恣意买醉也不另做打算,还几次三番哄陆璇向陆正清求办法。
  这样的人,连陆玑也是看不起的,更别说陆正清了。
  可谁知道陆家二小姐偏偏和这样一个人纠缠不清,这件事也就成了陆家不可外扬的家丑。
  陆璇在下呜呜地哭着:“爹不过是看我没娘做主罢了,才要把我送到那冷冰冰的地方去,反正我是没有娘疼的……”
  陆璇打了一张亲情牌。
  陆夫人尹氏生下陆璇之后就去了,在这一点上,陆玑是可怜她的。
  可这也正是陆正清的逆鳞所在。
  陆璇是希望父亲看在自己过世的母亲的份上就此放过她。
  没想到陆正清站起来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颤:“没良心的东西!你说,你哪个姨娘给过你气受了?”
  陆璇吓得不敢说话,周氏赶紧去拉陆正清,劝他少说两句,一面向陆玑使眼色。
  陆玑会意,忙迎上去对父亲说:“姐姐不过是一时着急才说错了话,我娘也没有听进去,倒是爹为一句急话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陆璇怕父亲,而陆玑的话父亲是很听得进的,所以此时陆璇对陆玑又是感激又是妒忌。
  周氏见稳住了陆正清,忙又用嫡女之责、家门兴衰之类的话劝慰陆璇。
  里头正在一团乱,又听见听棋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侯爷夫人打发人来说侯爷正把薛大爷往死里打呢!”
  屋里几人一听,也都慌了神。
  侯爷夫人当年与周氏闺中甚密,因此才结了这门娃娃亲。
  侯爷也喜欢陆玑冰雪聪明,难得地不嫌弃她是庶出之女,当初也让周氏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那薛大少爷长大后不成器,成天不学无术,只知道和一群纨绔子弟聚头玩乐,倒让人为陆玑暗叹起来。
  可到底是侯爷府上的姻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陆玑料定父母此刻走不开,赶紧回屋换了身衣服,带着侍书听棋坐上车快快地往城东靖安侯府去。
  如今的靖安府早已不复当年气派,钱姨娘添了小少爷后更是闹得鸡飞狗跳。
  陆玑到的时候,薛放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哭求饶。
  侯爷仍然气冲冲地挥着鞭子,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
  侯爷夫人又是个没主意的软人,只知道在一边哭。
  此情此景,陆玑想到自己竟然要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不禁有些感伤。
  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拦住侯爷。
  陆玑急忙地拉住薛奉之说:“侯爷别打了,让我来问他。”
  薛奉之停了手,怒气却丝毫未减,“昨日问他《论语》,今日问他《切韵》,连个屁都答不上来!我看你将来不能袭爵,拿什么见祖宗!”
  薛家世祖是开国的功臣,如今靖安侯的爵位已传了三代,论理薛放是不能袭的。
  如今老本也差不多吃光了,于是只剩了功名仕途这一条路,这也是薛奉之着急上火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陆璇,纵然可怜可悲甚至可气,但有一点却是让她羡慕的。
  至少她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不是吗?
  “薛放哥哥,我问你,你改得了吗?”
  薛放早就被打得神志迷糊,就快要晕了过去,一听声音,忙微微地睁开眼。
  只见阳光下一对桃红映荷苏绣鞋,一身素青色的衣裳,一张素净白皙的容长脸儿,一双还带着泪光的美眸,顾盼生辉,香肤雪腮,红唇微抿,可不就是他那娇美的未婚妻吗?
  薛放像回了魂一般就势一滚,抱住她的腿哭了起来:“哎呦我的陆奶奶,快救救我吧,他这是要打死我啊!”
  侯爷一听这话,把鞭子狠狠摔在地上,扶着夫人老泪纵横。
  陆玑冷眼看着薛放,眼泪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喊道:“侍书,把我的绢子拿来。”
  薛放满心欢喜,以为她要替自己擦眼泪,赶紧装出一副更加可怜的样子来。
  陆玑拿了绢子,把右手食指往嘴里一放,众人都吓得变了脸色。
  听棋哭着喊起了“小姐”。
  陆玑也不顾众人拉扯,将写满血字的绢子朝薛放正在诧异的脸上一扔:“薛放,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说完便向侯爷和侯爷夫人行了礼,淌着眼泪去了。
  在马车上,侍书和听棋一边宽慰陆玑,替她包扎,一边问绢子上写的是什么。
  陆玑早就没了眼泪,说:“‘休书’!”
  这下侍书也哭了起来:“老爷会打死我们的!”
  陆玑被她们哭得心里忧喜参半,思前想后,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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