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萧夫人
慈宁宫里常年点了多伽罗香。
太后虽然不信释教,却是敬怕鬼神的,这佛家香也就用来驱祟宁神了。
“陆宝林来了。”
陆玑进门给太后见过礼,榻上坐的另外一人果然不出她所料。
芈师傅在京城开了一家艺馆,叫“凤来楼”,专门供舞伶歌妓日常起居,食宿分文不收,只从她们平日里出去表演的所得中抽出一点来作为经营的本钱。
陆玑九岁跟了芈师傅学舞,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到凤来楼里找她,其余时间一概也找不见。陆玑进宫前让听棋去找芈师傅,也不过是告诉馆里的婆子姑娘们一声罢了。
芈师傅行踪无常,除了教陆玑学舞,很少出现。从她平时的形容举止来看,不像是单纯的艺伶,反而是不羞不臊的大家行派,性情也是十分爽利。
陆玑喜欢她,也欣赏、敬重她。因此关于她身上的种种矛盾疑云,陆玑小时候没有想到问,长大后虽然疑惑,却也没有想过要问。
陆玑隐约知道芈师傅是嫁到一个大户人家里的,从她平日里的衣饰和用度、还有来时所坐的银顶红帏华轿,都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这样,芈师傅多少顾及一些婆家的名声,出入都不露脸,京城里也就有了更多关于她的传说。
实际上除了陆玑,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舞姿。
有一次陆玑正到凤来楼前,看到芈师傅下轿来,被一个小丫鬟称了一声“萧夫人”。后来那个丫鬟就不再出现,也再没有听到有人称她“萧夫人”了。
如今芈师傅不见了平日的舞服,坐在太后身边,穿一身石青色片金缘绣蟒冠服,身段窈窕,肌肤保养又得当,显得更比太后还年轻,上下透着一股雍容之态,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哦,如今已是萧夫人了。
“见了恭亲王福晋,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
太后很不满意陆玑这个样子,愣愣傻傻的,丢了皇家的脸面,所以横眉一挑,一手把茶杯狠狠按在几上,“噔”一声,水溅了一地。
恭亲王叫赵萧,难怪称她为“萧夫人”。
陆玑想起上次所见的两位亲王之中,一位看起来庄重肃穆,想必是穆亲王,另一位洒脱不拘,眉眼和顺,与祁郡王有些神似,想必就是恭亲王了。
不是这样潇洒风流、性格平和的人,也不会娶一位舞伶做自己的嫡福晋。
“太后这是怎么回事?”萧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拉陆玑坐在自己身边。
陆玑讶然一惊,萧夫人竟然一点也不怕太后。
“上回宫宴我没来,她不认得我有什么奇怪的。”萧夫人不以为然地替陆玑挡着箭。
她喜欢陆玑,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你……”太后吃了个瘪,却硬生生地忍了下去,不发一言。
太后竟然还要看萧夫人的脸色?
陆玑知道先皇是恭亲王的弟弟,可是就算恭亲王福晋是太后的嫂子,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啊。
陆玑觉得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陆宝林一向能说会道的,怎么今天倒这么安静?”太后哼道。
陆玑回过神来,连忙微微低头。
太后却也不等陆玑回答,就转头对萧夫人说话,眼睛却还停留在陆玑身上,“你不知道,那天她可是一张巧嘴,颠黑倒白的,硬生生把陆薛两家的事抹了去,好像我们真不知道似的。”
“太后和皇上明察秋毫,想必最后让嫔妾进来,也是思虑再三之后才做的决定。”
陆玑温和地笑着,就让太后的这一拳打到了软处上。
萧夫人见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连忙拉起她来,“行了行了,我们也不打扰你。玑儿,我们去你的储秀宫去,正好我嫌这儿的香薰得慌。”
陆玑起来向太后行了个礼,就和萧夫人一同出去了。
“市井之气,哼。”太后恼怒地在几上一拍,冷笑道,吓得屋里的人都和茶杯一起哆嗦起来,“夙玉,香都淡了,去换新的!”
愤怒过后,太后脸上竟似隐隐露出一丝哀怨。
两个宫女提了琉璃宫灯在前头走,陆玑扶着萧夫人慢慢跟在后头。
萧夫人搂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
“您怎么成了恭亲王福晋了?”
陆玑见着宫外的故人,也很高兴,只是一时不知道该称她为什么,再叫“师傅”似乎不合情理,而且也不是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
“你都成了七星的妃子了,也就和他一样叫我芩姨吧。”萧夫人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来,笑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何况现在你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媳,不用在意那些俗礼。”
“芩”是萧夫人的名,那么“七星”呢?难道是赵治寅的小名儿?
陆玑忍俊不禁。
这是陆玑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于是忍不住撒娇地喊了声“芩姨”,抱住萧夫人的胳膊,眼眶霎时就有些含泪。
萧夫人心疼地搂着她,伸出左手轻轻刮了一下她微挺的鼻梁,“叫你一声不响就嫁进宫来!这可怜见儿的……”
陆玑破涕为笑,萧夫人的刀子嘴豆腐心,她是见惯了的,此时更觉得亲切。
刚出慈宁门,就看见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八宝急急忙忙地打着灯笼来找,先是给恭亲王福晋打了个千儿,又向陆玑行礼说:“陆小主来得正好,皇上和各宫小主都在储秀宫等您呢。”
陆玑疑惑道:“都在储秀宫?什么事这样兴师动众的?”
八宝抬起眼皮子看了萧夫人一眼,“小主去了便是。”
萧夫人心知必定是有要紧事,便拉着陆玑的手说:“那么今日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找你。”
陆玑正在不舍,萧夫人又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今天有许多话不能讲,玑儿且先记住一点,千万别有了身子。”
陆玑蓦然一惊,脸上赫然赧红。可妃嫔进宫不都是为了给皇家开枝散叶吗?萧夫人又为什么让她“千万别有了身子”?
萧夫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你还小呢。”
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奇怪道,“你身边那些个丫头呢?侍书听棋?怎么都没跟着你进宫来么?”
“刚刚来得匆忙,她们都不在身边,是福满公公带着我来的。”陆玑答道。
“傻姑娘,可再不敢出门不带人了!”萧夫人忧心忡忡地抚了抚她的脸,又嘱咐了两句,就让人提着灯送她回去了。
八宝催着陆玑赶紧往储秀宫去。
到了储秀宫,果然各宫都在正堂里。
赵治寅正坐在堂中央黄花梨木罗锅枨八仙桌旁,各宫在两边的灯挂椅上坐着,平日里只有向太后定省时才得见的冯韶夷此时也在。
平安、喜乐倒也在一旁垂手站着,只是少了梅忍冬。
宫女送上来的茶已经快凉了,也不见有人喝。
赵治寅黑亮的眸子里有一丝冷意。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和梅忍冬百般要好的陆玑,竟会和梅忍冬小产的事有关系。
陆玑刚一进门就看见自己宫里的小宫女穗香瘫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又见各人都在,心道不妙,不知又是什么麻烦事。
“陆宝林,梅采女小产的事,可与你有关?”赵治寅深眸里一道寒光。
他虽然不愿意相信,可这事却是确凿摆在自己面前的。
穗香哭起来,“此事和小主半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陆玑大惊,穗香这样的说辞,岂不是与替自己承认了无异么?
粉拳紧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分析当前的形势。
既然有这样一出,那么梅忍冬小产的事绝对不会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