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孙钰

  七月初八,孙钰正值休沐,便没有出门,天一亮就去督促他弟弟的学业了。
  而此时,陈文却还躺在床上睡懒觉。大抵是他养病时昏天黑地的睡了一天,生物钟又自动调了回来,不需要上班的日子,一个宅男不睡懒觉还能干嘛。
  “还真是个纨绔子弟啊。”孙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的帮他弟弟把笔墨纸砚都先搬到北屋。
  直到日上三竿,陈文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好像论坛上说古人不吃中午饭,一天就两顿饭的。至于在老营那几天一日三餐的日子,已经全然被他理解为病号饭了。
  只是陈文不知道,古人并非一定每日两餐,吃几顿基本上是由经济生活水平决定的。隋唐以前,普通百姓一日两餐,贵族一日三餐,而隋唐之后,普通百姓只要过得去也会选择一日三餐。当然,穷苦之家,一日一餐也要度日,天子就算不饿一天也要吃四顿,那是特例。
  不过,三餐制盛行于世的同时,两餐制也并没有消亡。在《清稗类钞·饮食类》中就有记载“我国人日食之次数,南方普通日三次,北方普通日二次”。如当时的兰州人便“日皆二食”,而浙江宁波、绍兴一带则是“日皆三饭”。当然,这同样是和当地经济条件直接挂钩的。
  在孙家,孙钰本人是官身,每月有俸禄可领,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孙家的小媳妇虽然做饭手艺差了点儿,但是对于女红一事却是出了奇的在行,总能贴补些家用,或许这就是术业有专攻吧。再加上眼下四明山地区比较太平,物价也就相对的要低一些,一日三餐倒也正常。
  不过,陈文的到来直接导致了孙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所幸,王江适时的补贴却也弥补了这一块的损耗,孙家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因此而下降。
  待陈文出了房门才发现,孙家的小媳妇正在做午饭,这让陈文心安的同时又对网络上那些断章取义的信息很是愤慨。
  这时,孙家的院门被人敲响。
  出于防止孙家的小媳妇再次把菜烧糊了的考虑,陈文立刻示意自己去开门。
  打开院门,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汉子提着两只兔子正站在门外。
  “您好,请问您找谁?”陈文客气的问道。
  只见那汉子看到陈文,先是一愣,随后倒退了两步四下环视周围,满脸疑惑的开口说道:“我找孙举人,你……”他看了看陈文的衣着。“嗯,您是?”
  举人?卧槽,这死面瘫竟然还是个举人啊,真是小瞧他了。陈文分明记得王翊和王江好像才不过是个秀才啊,那么他如此功名是怎么才混成个不入流的仓大使的呢。
  “在下姓陈,暂住于此,孙兄正在里面读书,兄台请进来说。”
  待陈文将那汉子引进来,孙家的小媳妇也从厨房走了出来,随即道了个万福。“原来是吴家叔叔啊。叔叔的衣服奴家已经补好了,本打算下午给叔叔送过去呢。”
  “此事已是有劳嫂夫人了,某自己来取就可以,嫂夫人客气了。”那汉子将手中兔子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某昨日在山里打的,正好补补身子。”
  陈文咽了口唾沫,不禁想到,这确实可以补身子啊。有诗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洗净剁成块,焯水炸金黄,放入砂锅中,加料大火煮,小火炖四刻,中火慢收汁,出锅分小块,淋油装成盘。nice!
  可是,即便如此,那孙家的小媳妇却不肯接。“每次都要劳烦吴家叔叔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
  倒是那汉子却显得颇为豪爽,只听他说道:“这破费什么啊,嫂夫人帮我等弟兄缝补衣服不也没要过一文钱吗?你们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太客气。”
  大户人家?陈文心中疑惑。
  孙家的小媳妇千恩万谢的接过了兔子,又对陈文和那汉子介绍道:“这位是吴家叔叔,讳登科,是外子的同乡。这位是陈家叔叔,讳文,表字辅仁,乃是外子的同僚。”
  原来自己在孙家的对外身份是面瘫兄的同事啊,这瞎话他怎么也没提前和我对口供呢,这厮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原来是陈官人啊,失礼失礼。”那吴登科肃然起敬。
  “吴兄弟客气了,兄台即是孙兄同乡,你我二人兄弟相称即可,无须多礼。”
  人家虽然这样说,但是自己终究是白身,绝对不能太过分了,否则只会惹人讨厌。可是这在吴登科眼里,却是陈文性子随和,无端端的平添了些好感。
  两厢见礼之时,孙钰也从北屋里走了出来。“吴贤弟来啦,正要吃午饭,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听到这话,吴登科也不客气,立刻便招呼着去打酒。
  夏日天气炎热,又没有空调,饭桌便摆在了小院里,而孙家的小媳妇依旧是躲在厨房里吃饭。
  桌子上,一只白煮鸡、一盘土豆烧兔肉、一盘韭菜炒豆芽、一盘拌黄瓜和一大锅青菜蛋花汤。当然,还有吴登科刚才提回来的两坛子黄酒,以及昨天作为贡品的红菱白藕等物权作是下酒菜。
  连着两天吃韭菜,这让陈文看孙家夫妇的眼神有些暧昧。只可惜没有茴香豆,不能过效法一把孔君乙己。
  四人坐定,见主家动筷之后,陈文不疑有他的开始盛汤夹菜。汤还是一如既往的鲜美,可是谁知道,今天的土豆烧兔肉竟然比昨天那个清炒肉丝还咸。回想起自己昨天的那句“在下是北方人,口儿重,这味道正好。”的话,还真是嘴贱啊。
  紧划拉两口白饭,陈文又去夹了块白煮鸡。入口之后,只觉得这鸡真心是白煮了,一点味道也没有。不过,剩下的两个菜还不错,总算是没有全军覆没。
  走眼了,这小媳妇儿做饭分明就是个神经刀嘛。
  以后在孙家吃饭,这菜断不能再贸贸然进嘴了,要不然自己非得被这小媳妇齁成燕巴虎不可。那时,她可就算是无意间替满清除去了一大害了。
  酒过三巡,还不能喝酒的孙铭就被他哥哥瞪回了屋。没过多会,孙钰便借不胜酒力退席去盯着他弟弟读书去了,就连躲在厨房的孙家小媳妇在把温酒的热水重新换过后,也回了北屋去做女红。而酒桌上就剩下了陈文和吴登科二人。
  黄酒的度数不高,温饮更显酒香浓郁、酒味柔和。一坛子下去之后,对于陈文而言,现代的高度酒喝得多了,这样的度数实在是很难喝大。不过,好像眼前这人却似乎要有些眼饧耳热了。
  而这正是陈文需要的。
  推杯换盏之间,几个酒桌上的荤段子立刻就拉紧了彼此的距离,渐渐的吴登科开始把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这让陈文感觉没什么挑战性,毕竟自己还没怎么费心思套话呢。可是,等他重新缕清吴登科所言的前后顺序后,忽然觉得自己对眼下这个时代有了更深的体悟。
  孙钰是金华府金华县人,小户人家出身,其父母在府治开了家小食铺子勉力供他读书。
  孙钰从小便极为好学,蒙学时就甚得先生看重。崇祯十年,年仅十三岁的他第一次参加科举便考中了童生,虽然比起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要逊色不少,但是一样不妨碍被当时的金华府治的士绅们誉为神童。三年后,孙钰再战考场,拿下秀才功名,并且还是金华府的案首。
  而孙钰的妻子姓易,乃是金华县乡间的大户人家,有房有地,在府里的几个县也有不少店铺,只不过,他家却不是缙绅。
  在明朝,大户人家却不是缙绅,在时人看来也不过是土大款而已。易老爷子一辈子谨小慎微,但是缙绅们瞧不起他,官府的摊派从来没少过他,就连官府的小吏也敢拿他打趣。为此,老爷子受了一辈子的气。到了临去世前,他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许给了当时刚刚考中秀才的孙钰,并且留下遗嘱,要儿子全力支持孙钰科举。
  又三年,孙钰中举,虽然这次的名次不高,但是一个十九岁的举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前途不可限量了。况且,在明朝一个举人的功名就已经可以享受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惠政策了。也是这一年,孙钰迎娶了易氏为妻。
  十九岁的官员预备队,这在陈文那个时代大概得是官、红、富二代才有机会吧。
  就这样,一个底层社会家庭出身的孩子,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彻底改变了自己和家族命运。此时此刻,无论是孙家还是易家都在期待着崇祯十九年的科举了,期待着孙钰金榜题名,独占鳌头。而孙钰,也更加的奋发读书,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直到这一刻,在陈文看来,孙钰的人生尚且如同他那个时代的励志剧一般,正在向着必将取得成功的方向奋勇的前进着。
  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就在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的时候,通向崇祯十九年时间轴却在崇祯十七年无情的被历史的滚滚洪流彻底打断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李自成攻破北京,明廷在北方的统治土崩瓦解。紧接着,一片石之战,大顺军惨败,李自成退出北京,清军入关。这时,孙钰由于许都的余部依旧作乱于金华府,只得和家人避难于乡间。
  而此刻,南京的明廷实权派们却开启了一个贯穿整部南明史的新日常——内斗!
  第二年,清军南下,南京陷落,弘光天子被俘,监国潞王降清。紧接着,清廷一纸剃发令,天下骚然,基本上已经死挺了的明廷迎来了回光返照。一时间,浙江风起云涌,鲁王监国于绍兴,与清军在钱塘江连番大战。这时,许都余部已经被明军镇压,于是孙钰接受了征辟,为同乡的督师大学士朱大典赞画军务。
  鲁监国元年五月,清军突破钱塘江,鲁监国系统明军全线崩溃。六月十八,孙钰奉命前往永康招募士卒以保卫金华。六月二十三,清军南下,三天后将金华团团包围。而孙钰则还在招募兵勇,试图为金华解围。
  七月十六,清军攻破金华,朱大典全家死节,而清军则借口“民不顺命”尽屠其城,而这之中,就有孙钰留在城中的父母。数日后,在乡下娘家养胎的易氏得知孙钰父母的死讯,伤心之下昏倒在地。醒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而在得知这一连串变故后,曾经的阳光少年孙钰就再也没有笑过。
  这一年,孙钰辞别岳父加入了嵊县人尹灿的义军,在军中做了一个主管钱粮的头目,而刚刚流产的易氏则选择带着陪嫁丫鬟追随夫君。直到今年三月,尹灿兵败身死,身在尹灿部将周钦贵军中监军的他便离开了金华,前往大兰投效王翊军前。
  听到这里,北屋已经隐隐传来了低声哭泣,陈文知道那是易氏的声音。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无意间的残忍。只见他长身而起,一杯水酒敬酹于地,在吴登科已经变得混沌的目光中面相西南遥遥一拜。
  吴登科所讲述的这些历史事件,作为现代人的陈文基本上一点即明。就算很多吴登科不知道的历史大事,他通过脑补也知道个大概。
  虽然,在陈文那个时代史书中是不会记录孙钰这样的小人物的。可是他却很清楚,清军入关以来,剃发、易服、圈地、投充、逃奴、禁关可谓是恶法遍地。贪官污吏盘剥士农工商,八旗绿营劫掠客商生民,中国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不要说是屠城禁海那等一次便是数万、数十万人遇难的惨剧了。
  那些年的华夏大地上,可谓是家家有血债,户户有尘冤,这样的遭遇又仅仅只是孙钰一家吗?
  而这,也正是陈文从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去给满清做顺民的原因之一。
  文明与野蛮就应当势不两立!
  思虑及此,陈文突然对给孙钰起外号叫“面瘫”的事情莫名的产生了一丝愧疚。
  算了,还是叫冰块脸吧。
  这样子,他或许还会有能够融化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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