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成王败寇(下)

  洋洋洒洒,马信的一番话当即就引起了大帐中的众将的连声称道。江浙明军是他们效力的军事政治集团,每个人都是从微末被陈文一步步简拔而起,就算是马信在浙江的绿营里当年也就是个没有大官儿作靠山的寻常武将,现在他们都是麾下数千、上万的名将大帅,江浙明军的世袭军职和军功田土他们也是受益最大的那一部分,自是盼望着这支军队越来越强,陈文的地位越来越高,而他们也才能就此水涨船高。
  听着这番侃侃而谈,看着那些期寄的目光,脚下已经踩在贵州的大门外了,而过了贵州就将是云南,那里正是永历的行在,而此刻的永历麾下也只有李定国和刘文秀以及那数万西南明军而已,战斗力也未必能够高出孙可望的驾前军。
  “或许,真的可以将他们一锅端了。当年的朱元璋能如此,我一样可以这样去做。”
  一战击败李定国这样的盖世名将,进而逼迫大明天子禅让,就此建立新朝,改良政治。**在心头升起,但是到了下一秒却又生生被陈文压了下来。
  他现在的整体实力确实是长江以南的最强者,就算是消灭满清照着现在这个势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无非是多在南方折腾几年,与夔东、鄂西的山沟沟里的夔东明军,与局限于海岛上的郑成功,与内部的反对派比如张煌言,或许还有将会被赶到边境的李定国和南狩缅甸的永历……
  然而,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是不是也要出动数万大军围剿夔东的山区,降者免死,不降的就连带着男女老少一起杀死在茅麓山上;是不是也要在东南沿海迁界禁海,不惜杀上几百万人,只为了遏制郑氏集团从沿海地区获得的补给和商品;是不是也要将张煌言拉到杭州的教弼坊去斩首示众;是不是也要将李定国赶到澜沧江畔,致使其郁郁而终,最后喊出那句“宁死荒缴,勿降也”?
  真的到了那时,是不是也要逼着缅甸交出永历,然后由一个部将用弓弦将其勒死在逼死坡上呢?!
  “或许因为是汉家自身的改朝换代,并非是蛮夷窃取华夏,未必真的会有那么多选择宁死不屈的英雄,比如夔东的大顺军残部,比如大西军中的大部分武将,就这些流寇而言,没了夷夏之防,单纯的汉人内部的改朝换代又会有几个如李定国那般的死忠。但是如果我真的那样子将所有的反对者都杀掉,那与我这些年一心一意想要消灭掉的满清又会有什么区别?”
  明王朝的很多痼疾是在体制内无法解决的,但是内讧却还是能免则免。深吸了一口气,诱惑的香甜在心头消散,恢复了那份坚定的陈文默默的对心中的自己说道:“已经在士绅的唾骂中忍到了今时今日,为何不再努把力去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那么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呢?”
  重新坚定了决心,陈文也恢复到了原本的计划所需的节奏之中。对被俘人员的审查,对缴获物资的整理,这些事情都有各部门的军官负责,而陈文则一边招待那些被俘的军官,一边等待着骑兵的后续消息以及更多的俘虏的到来。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秦藩大军已然覆没,现在正是大举杀进贵州的不二良机。
  第二天一早,陈文便在让被俘的辅兵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发放了几天的干粮将其尽数释放了。
  这些人不具备威胁到江浙明军的能力,与其在这里浪费粮食,不如给他们一些粮食、干粮什么的劝其自行返乡要更加符合陈文的利益。
  相比辅兵,战兵是不可能就这么放了的,陈文修整了一日就带上这些战兵进入贵胄腹地。不过此前陈文并没有去将战兵的私人物品剥夺,只是收缴了武器、甲胄这些容易对江浙明军将士造成威胁的物品,此间亲眼看着辅兵得以释放,秦藩的战兵在得到了等待命令释放的消息,也纷纷安下了一些心。
  说到底,大伙都是明军,上层的利益与他们这些小兵又有多大的关系,甚至就连秦藩的中高层军官对于孙可望的作为也并非没有反对者,否则也不会有历史上孙可望内犯云南,结果一旦真刀真枪的开打了,以白文选为首的大批高级军官便纷纷玩起了阵前起义的花样,此前带着十四万大军出了贵州地界的孙可望等到一战打完,就只能带着一百多的家人、亲信和护卫远走湖广,向洪承畴投降的千古奇闻。
  大军启程,陈文带了豫章、余姚和四明这三个师,现在大败十四万大军的势头已然产生,剩下的只会是零星的小规模作战和政治博弈,丹阳师便可以在留下一部分守卫此间之外,将湖广南部的那几个尚在孙可望部下手中的府县尽数收复了,也省得地图上总有那么一片碍眼的东西。
  “闲来无事,鄂国公可愿与本王聊聊这贵州的山川地理走势?”
  “败军之将,不敢当越王殿下如此称呼。”
  鄂国公马进忠,绰号混十万,乃是崇祯朝的陕西流寇出身,后来兵败降了左良玉。但是等到左良玉身死,左梦庚降清之时,马进忠和与其并称为王马的王允成却跑到湖广跟了何腾蛟,并没有像张勇、李国英、金声桓那批人似的降了清军。
  接下来,王允成一度降清,马进忠则始终在湖广战场上为明军效力。后来李定国桂林大捷,孔有德也曾动过借王允成和马进忠的关系向明军投降的念头。但是在接下来的衡阳大捷之中,作为一支负责拦截清军的偏师的主将,在发现另一个主将冯双礼受命孙可望而自行退兵之后,马进忠也选择了退兵,衡阳大捷才没能收全功于此一役。
  不过,此人却并非是孙可望的死党。如果没有陈文的多此一举,孙可望内犯云南,阵前起义的那群高级军官里也不会少了他马进忠这一号,尤其是在此前他就已然被孙可望册封为嘉定王的情况下。
  陈文以鄂国公相称,用的是永历朝廷册封的爵位,有此称呼,马进忠也算是长舒了口气,陈文显然是没有动杀他的心思。
  “越王殿下乃是国朝亲王,但有所问,末将自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这话,陈文点了点头,继而向马进忠问道:“本王听说,这贵州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可有此事?”
  陈文所言,乃是外省人对贵州的形容。前两句说的是天气恶劣、晴雨莫测、山路崎呕、绝少平原,其天气、地理情况如斯,后一句便是因为这等客观环境之下,从而早就了贵州一省的贫困。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平原地形无不是更适宜农业生产。江南如此,湖广此前也着“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便是河南在明末大乱之前也的粮食产量也并不算少。而贵州这个省,却恰恰是明时中国唯一一个没有平原作为支撑的省份,在后世得到旅游业的开发之前,贫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回越王殿下的话,以末将这些年在贵州的所见所闻,此话虽有些夸张,但却也称得上是贴合实际二字。”
  “果不其然啊。”
  得到了确定的回答,陈文叹了口气,继而对马进忠说道:“吾尝闻,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若二人协力,恢复皇明旧观未必会是一个想象。晋王当年两蹶名王,吸引了鞑子主力的注意,吾亦受其惠。今观之,孙可望以云贵支撑二十万大军,那话也未必尽是妄语。”
  陈文有感而发,马进忠却是一头雾水,前天两支大军还在沅州那里站得不亦乐乎,现在好像这位越王殿下似乎还有些感慨,甚至是遗憾,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只不过,为历史上的南明叹息了一番,陈文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本的话题上来,就是看着马进忠这副胡思乱想的模样,他却不得不先把态度表露出来,后面的话才好继续说下去。
  “孙可望这些年软禁天子,残害忠良,倒行逆施,此番本王是要请旨处死其人的。不过像鄂国公这样当年能够拒绝鞑子,转而南下投效王师的良将,说到底也应该是受了孙逆的蒙骗,不知本王说的是也不是?”
  有了陈文这话,马进忠还能不明白陈文的意思,当即便是一阵千恩万谢,同时对陈文的看法表示了极大的认同。
  这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南明那么频繁的内斗中生存下来,从一个左良玉麾下的前流寇越做越大,后来更是被永历册封为汉阳王。眼见于此,陈文便向其暗示会将战兵的俘虏分出一部分交给马进忠,以恢复其人在沅州一战中的损失。
  “鄂国公是一方大帅,效忠今上多年,也是今上信得过的武将。本王听说,朝中总有奸佞在构陷本王,日后鄂国公若是有心,还当为本王在今上面前美言一二。”
  陈文摆明了是不打算吞并马进忠所部,这并不符合其人的一贯作风,着实让马进忠一阵不解。不过现在陈文既然愿意帮其恢复实力,这句场面话还是要说的,至于日后如何,马进忠却也没敢去想太多,毕竟现在朝中可是那位晋王秉政,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衡阳一战没有出兵的仇怨呢。
  二人相谈甚欢,有了陈文的保证,尤其是将俘虏中的那些亲兵都交还其人,马进忠也切切实实的做到了他所说的那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军向着贵州腹地进发,不过却也有一些人早他们一步赶向那里——不是得到释放的被俘辅兵,也不是那些还没有被擒获的溃兵,而是江浙明军的大批骑兵还在追击着敌军,其中沈家宝的那一队人此刻正死咬着一条大鱼不放。
  “不是吧,这滇马也太有持久力了,小二哥,你也是大兰山出来的,回去就跟上面反应反应,是不是除了这蒙古马以外再给咱们配一匹滇马,跑山路、跑远道,这滇马可比蒙古马要强多了,就算是代步也是好的啊。”
  原本,他们追着那个军官一路西去,谁知道没追多久就给追丢了。然而,追丢了这个,沈家宝身边的那个副队长却是个夜不收出身的军官,从地上留下的马蹄印确定了另一条小路在不超过半个时辰前曾有一小队骑兵经过,其中很可能会有一个半个军官。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抱着这个念头,他们这一队骑兵连休息都没休息片刻就追了下去,结果确实有一条鱼,而且还是一条大鱼,一条大得足以撑死他们的大鱼。
  “别想这个了,你自己想想,这次咱们江浙王师可是先打鞑子,再南下勤王,湖广已经到手了,不提贵州,也是不小的地盘,光是扩军需要的战马就不少了,哪还可能给咱们配双马啊。”
  连忙给战马喂了一把加了盐的炒面,战马贪婪的将沈家宝手里的加餐吃光,还情不自禁的舔了舔沈家宝的手,确定把那些渣渣都舔干净了才发出了满意的嘶鸣。
  “前面那帮人已经开始分出了部分人马拦截,就看那战斗到死的意志和身上的装束,确定是一条大鱼无误,咱们有心思还是继续追下去吧,可别让他给跑了。”
  追了几天,人困马乏,几次沈家宝都想要放弃追击,但最后还是追了下去。说到底,他还是渴望着能够立下更大的功劳以封妻荫子,而随着他追到了今天这个份上的骑兵们,除了军令如山以外,又有哪个不是如此。
  “小二哥,我看咱们快成了。”
  说出这话,那个军官指着他刚刚拨弄着的马粪对沈家宝说道:“瞧瞧,这伙人一看就是长期有专门的马夫和辅兵伺候的,战马上肯定没带着干粮和备用的马料。就说这马粪里面,现在就剩下野草的渣滓了,还有这坨,战马都开始拉稀了,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话,沈家宝也顾不得继续休息了,跨上战马便是大喝一声:“兄弟们,听见了吗?大功就在眼前,别让他们给跑了啊!”
  拦截部队拉大了彼此间的距离差距,但是战马的体力来源于更好的马料,尤其是粮食,光吃干草的战马体力是跟不上的,更何况他们随追逐的这群家伙的战马现在已经沦落到只能去吃野草的地步了。
  向前追了两日,随着一路上所见的倒地的战马的不断增多,沈家宝等人也越来越接近他们的目标。直到最后追到了一个荒村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已经只剩下了那条大鱼和两个亲兵躲在一间没了房顶子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看到他们一拥而入反倒是变得激动得不能自已。
  “孤是秦王,带孤去见你家越王殿下,孤愿意奉越王殿下为主,奉上这云贵两省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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