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狼就虎

  又是一夜,清月朦胧,寒星点点,凉风飒爽。
  曹昂卧在床榻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面孔狰狞已极,神色惶然无比。
  睡梦之中,他分明见到了苍老的曹操身死魂灭,依稀熟悉的年青面孔身披华服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星移斗转,又见到无数披发错臂的异族豺狼肆虐中原,神州大地生灵涂炭,光怪陆离的场景不停转换,直到许久许久后,一栋栋擎天玉柱般的高楼大厦出现,奔跑的铁盒子、飞驰的巨型怪鸟……
  曹昂猛地惊醒,身体绷紧僵硬,面色苍白无比,双手撑着床榻,贪婪地呼吸着,一双眸子空洞麻木,在朦胧的月光下,犹如突起的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剧烈的动作牵动背后的伤口,一阵阵撕裂的剧痛将曹昂的魂魄拉回人间。
  “我还活着?”曹昂万分费解,脑子里仍旧混沌,适才梦里的见闻太过真实,让他怀疑着自己究竟是否真的还活着。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和杂乱不堪的虫噪。
  曹昂深深吐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虽然脑子里浑浑噩噩,虽然心中像是压着大石一般沉重,虽然下意识地涌现一股悲伤地情绪。
  但是,活着,真好!
  回过神的曹昂压制了纷杂的头绪,警惕地四下打量,借着朦胧的月光,可辨别此地是个简陋的居所,屋内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张桌案,再无其它陈设。曹昂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出了房间,步入一片漆黑之中。
  这是一间堂屋,门窗紧闭,月华不进,屋子里空荡荡的,显得阴森可怖。曹昂凝神静气,小心的摸索着。倏地,西头的屋子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不甚明了的说话声。
  曹昂心中一紧,立刻静止不动,过了小片刻,才蹑手蹑脚靠了过去。
  “你真要杀了他?我与襄阳城内的人已经谈妥了,人家要活的,过个两日便有人亲自过来押送,整整一千五百钱,能换七石谷子。”男子火气很大,不自觉加大了声音,曹昂在外间听地一清二楚,瞬间汗毛倒立,耳朵贴着墙壁,不愿错漏了一丝一毫。
  男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不怎么好听的女子说话:“你小些声音,莫要吵醒了西头那人,让他知道了,可就不好办了。”
  “吵醒了才好,他要是敢啰唣,我就好好拾掇一番。”男子对曹昂似乎十分不满,满口不屑地嘟囔一句,接着道:“家中眼瞅着就要没粮了,你我身子还算健壮,可以熬过去,但小勤儿这么小小的人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亏了他啊,你听我一句劝,莫要现在杀他,等过了两日城里来人,换了钱随他们怎么处置。”
  女子似乎犹豫不决,沉默了半晌,幽幽叹息一声,道:“西头那人虽然看似狼狈,但看他衣着不凡,浑身细皮嫩肉,定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趁着现在抓住机遇,一不小心让他溜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说着顿了顿,又道:“眼瞅着麦子就要熟了,家里要是没粮了,且上黄家借用些,等新麦收割再还他便是。”
  “哼,那黄家是大户人家,我们小门小户还是少与他们扯上关系。这些大户人家可没一个是好东西。”男子颇是愤愤不平,似乎与那黄家过节颇深,满是怨言。
  女子噗嗤笑了一声,道:“好了,当年欺辱你的可不是黄家的人,更何况黄家虽然是咱们襄阳的大户人家,但家中子弟一向本份,那黄家女公子更是常年住在山脚下,与我们这些妇人颇为熟悉,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男子似乎被说到痛处,顿时跳起脚来,道:“这些大户人家都是连在一起的,当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晓,怎的还替他们说好话了?”
  女子脾气也不怎么好,男子嚷嚷过后,立刻说道:“你长本事了啊,欺负我和小勤儿孤儿寡母没了依靠,敢对我耍横了。我说杀了就杀了,你哪来这些没用的废话?赶紧回你自家睡觉去,明日一早趁早将他杀了,晚上灵醒些,休让他跑了。”
  男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瞪圆了眼睛盯着女子。女子不耐烦,斥责道:“盯着我作甚,还不滚回家去。”
  “罢了,”男子狠狠一捶胸,恶狠狠道:“你要杀就杀,我这就去杀了他,好教你称心如意。”
  “大强子,”女子猛地尖锐叫道,“我的话你不听了是吧,你这会动手,一个不小心吵醒了他可如何是好?待到明日凌晨时分,那时睡得正熟,你再悄悄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干净利落,岂不更好?”
  “你……你这败家的娘们……真是气煞我了!”男子闷头冲出房间,哐当一声带上房门,气呼呼地嚷嚷着。
  曹昂猛地蹲下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动响,直到男子急匆匆出了大门,这才迅速起身回房,心中一阵不安。
  曹昂绞尽脑汁想着对策,仔细体味下来,又觉得颇有蹊跷。听这两人的对话,似乎这男子对大户人家甚为敌视,但是这女子要加害自己,他却又不肯,曹昂不由迷惑起来,按理来说他们认定自己大户出身,这男子应当比女子更想杀了自己的。
  倏地,曹昂脑中灵光一闪,在屋内仔细搜寻起来,小片刻后,曹昂坐到塌上,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随身穿戴的衣甲和随身携带的武器不翼而飞。
  “定是我的甲胄和武器暴露了我的身份,”曹昂脑子急速转动,推敲着合理的解释,“荆州东连扬州,南接蜀地,北抵中原,乃是山东战略要冲。父亲志在匡扶汉室、扫平天下,与荆州一战势不可免。刘景升裹足不前之辈,既然得到我的消息,则定当企图抓住我,以胁迫父亲罢兵。所以那男子万分反对女子现在就将我谋害,要等到襄阳来人抓捕我,好换取钱财。”
  “只是……我既然是那可居的奇货,那女子为何又心急要害我?”
  曹昂思忖一番,无法完全解释那一对男女的意图,当下也不再多想。眼下想方设法保命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原本以他武艺,拿下一对农人男女根本不必费力。但现在他身披重创,不死已是老天开恩,与人动手则万万不能,更何况以他羸弱之身,怕是随便一个半大的小子也能收拾了他。
  久久思忖之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在那男子动手之前,逃的远远的。但是想起适才那女子的嘱咐,曹昂又有些忧心。
  “如果那男子当真听从女子的嘱咐,连夜看守我,我可在劫难逃了。”曹昂心中默默地考虑着,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动静,曹昂立马卧倒装睡,不敢露出一丝马脚。
  几个呼吸之后,房门被轻轻推开,吱吱吱让人牙酸的声音让曹昂提心吊胆,好在那女子只是伸头朝里看了一眼,见曹昂睡的正香,便不再理会,掩了房门悄然离去。
  静静地等待了稍许,曹昂方才慢慢起身,轻舒一口气,望了望外面的月色。此时大约戌时时分,夜色虽暗,但农家灯火点点,绝非是逃脱的好时机。曹昂心中稍作盘算,便躺倒床上休养精神。
  安定下来便容易胡思乱想,很快当日宛城一役的惨状浮现,典韦那张焦黄的面孔深深刻在曹昂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知父亲是否无恙。”曹昂幽幽叹息一声,旋即自嘲一笑,暗道:“堂堂许都曹氏、当朝司空的大公子落魄至斯,竟只值一千五百钱。”
  自嘲过后,心中又扶起一丝难以排解的忧虑:“张绣虽微不足道,但毕竟扼守了荆襄北上门户,换言之,张绣的降而复叛,不仅是对父亲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打击,也是对父亲战略安排的扰乱。张绣不倒,则荆州始终是一掣肘之患,令许都难以全力经略东方,不能全力经略东方,则难以安心蓄存实力,以待与北方相较,如此下来,天下何时可定?”
  曹昂想得越多,越是焦躁。猛然间,脑海中划过一条信息:张绣最终归曹,死于北征乌桓途中,谥定候。曹昂愣了愣,有些惶然,忽然又愤怒起来。
  定候,什么是定候?追补前过曰定,纯行不爽曰定,以劳定国曰定!这是对归降有功的重臣的褒奖。这么说,张绣不仅投靠曹营,并且得以重用,于国有功。
  想起典韦惨死的模样,曹昂心中升起一股怨愤。
  大丈夫战死沙场固然不会怨天尤地,但宛城一役,完全是曹操行为不检,为了一己之私而造成的。结果是心腹大将惨死、爱子惨死、亲弟弟留下的骨血惨死。
  即便是这样,他仍能接纳了张绣。这到底是曹操真的心胸宽广,还是他实在城府太深?一瞬间,曹昂不由恍惚起来,往日里曹操那光辉灿烂的形象也变得模糊。
  时间总是在沉思之际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丑时初刻。值此时分,万籁俱寂,蛙鸣虫噪已经偃旗息鼓,点点农家灯火也早已归于寂灭。
  曹昂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此时正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猫一般地避免发出一丝动响。走进了堂屋,可依稀听到东头屋里隐约的呼噜声,曹昂稍稍放松。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栓,不敢多做停留,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目光四处扫荡着,忽然间全身一冷,脚步僵立不动。
  但见屋外右侧一个小巷口处,一个身高七尺有余,虎背熊腰的男子扭头盯着曹昂处,神情紧绷,满脸肃穆。
  曹昂看向男子,分明见到他脸上露出的一抹厌恶和杀机,一瞬间,曹昂下定决断:既然逃跑失败,被他发现,便只好拼死一搏,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闭目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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