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崩坏世道,守尺寸之心
黄家的屋舍坐落在阿头山与襄阳城之间,依山傍水,风水极好。这般时节的午后已然炎热起来,曹昂与韦氏都有些无精打采,只有小勤儿一直兴致勃勃。这个小东西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在乡间小道上跑跑跳跳,不时摘花弄蝶,小脸上洋溢着纯净的笑容,清脆的呼喝声在旷野上飘荡着,驱散如火的炙热。
“眼下闲来无事,夫人可否说说这黄家的事情,一来可以消遣时间,二来也好多些了解,省得失了礼数。”曹昂的目光随着小勤儿欢快的身影晃动,旷野之中,虽有百花芬芳、绿荫成凉,但总归有些枯寂单调,便扭头对韦氏说道。
韦氏默默点点头,眸子里露出思忖。这些日子下来,她与曹昂已经较为熟络,没有了先前的拘谨,但却打心底升起了尊敬——不仅仅是对知识、身份的尊敬,更多的是对曹昂人品的尊敬。
韦氏略微一思考,很快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妾只是偶尔接触过那黄家的女公子,这位女公子看起来年岁不大,人却和顺善良,与我们这些妇人一起时,总是姊姊长姊姊短,客气得很,没有一点大户人家的脾气。而且这左邻右舍的有谁遇到了困难,只要找上这位女公子,她从来不会推脱,总是热心相助。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感激她哩,只是我们小户人家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不然这次我真想带些礼物过来的。”
曹昂闻言点点头,虽然此刻尚未见到这位女公子,但印象倒是不错,想来定是个通情达理、温顺婉约的女子。只是眼看着四周空旷荒芜,心里不由有些疑问,又问道:“夫人说这黄家是荆州大户,可为何又会居此荒野之中?”
韦氏懵懂地摇摇头,道:“这个妾就不知晓了,妾只知道襄阳城中的人都说在我们这里蔡家、蒯家、庞家、黄家都是最厉害的大户人家,至于这个黄家为什么要靠着阿头山居住,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曹昂嗯了一声,虽然心中疑惑尚存,但也不再询问。走了一小截,换了问题,道:“这黄家都有些什么人?经常在四周活动吗?”
韦氏这次有些茫然,显然根本不知道,但还是想了想,才说道:“似乎只有黄家的女公子时不时地会露面,至于其他的则毫无所知,对黄家其余人也没甚子印象。”
曹昂心中升起一阵怪异,暗自寻思:“难不成这位女公子独居在此?”旋即又默默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测:“为人父母的,有谁能狠下心将这般一个通情达理、温顺婉约的闺女丢掷在偏僻之地独处?”
一番寻思无果之下,曹昂心头不由好奇起来,竟有些期待一窥究竟了。
路途并不很远,曹昂与韦氏有一搭无一搭的说了会话,不知不觉竟也经到了跟前。先抱起了小勤儿,省得他瞎跑瞎冲,随后曹昂才打量起眼前的屋舍。
房屋的面积并不很宽敞,所用材料也极是平凡,大多是就地取用的木材,比之大户人家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的豪宅要寒酸太多,但布置的错落有致,比之寻常百姓人家的屋舍又多出了一些难言的韵味,从外面看起来整个屋子朴素雅静,仿若某个名士雅人的隐居小屋一般。
曹昂看了看韦氏,确认眼前的屋子的确就是黄家之后,将小勤儿交给韦氏,理了理衣衫,走上前去敲门。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黄家女弟,姑父可在家中?”
曹昂听到这声音,不由自主地竟皱了皱眉头。声音的主人应当年岁不大,话语之间中气充沛,音色也不难听,但是门外的曹昂总觉得这人语气轻佻,仿佛可以想象此人一边说话,一边双眼四处打探,整个人对他嘴里的‘姑父’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经意间流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
曹昂忍住敲门的冲动,便听到屋内响起一道轻柔甜美的女声:“父亲外出访友,尚未回来。”说的话明明是平铺直叙,没带了丝毫情绪,但那独特的嗓音却会让人误以为说话的人害羞带怯浅笑着。
“哼,”屋内那男子不屑地冷哼一声,语气变得愈发不善起来,高高在上的姿态更加明显,道:“想来姑父定是去了庞家,真是个老糊涂。眼下天下动荡,荆州虽尚属安宁,但北面曹贼、东面孙策小儿都虎视眈眈,刘荆州……”说着稍稍顿了顿,话语中对刘表甚为不屑,但终究不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眼下我父深得刘荆州倚重,拜为镇南将军军师,掌管荆州大半军事。”说到此处,那男子姿态高昂,神情高傲,仿佛暴发户面对自己穷亲戚一般,瞥了瞥黄家女公子,见她神色淡然,顿时心中不悦,脸色冷了冷,继续说道:“姑父应趁此时机投身官场,尾随我父,掌握权势,将来即便荆州有变,蔡黄两家也可高枕无忧。”
曹昂在外间听到此处,联想到脑子里的那些记忆,满心的厌恶。日后那些士族门阀,就是由这个男子这样的人发展来的。这些人目无王室,无视天下生灵死活,在乱世之中心怀叵测,不择手段地充实着自己宗族的实力,什么仁义、忠心、道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不过不齿归不齿,曹昂不得不承认,此人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荆州看似太平,实则是个不安之地,曹操一旦稳定了东方,定会举兵来犯。更何况与荆州有深仇大恨的孙策,若非自己实力不够,怕是早就提兵打到跟前了。
而刘表偏偏又是个胸无大志、裹足不前之辈,在这样的形势下,荆襄大户为了保全自己的宗族利益,也只有竭力扩充发展,等有了足够的实力后,不管是曹操或者孙策,亦或者是其他人占取了荆州,也只会用怀柔的手段进行安抚,而非铁血的清洗。
只是眼下刘荆州正当盛年,对蔡家恩宠有加,不仅娶了蔡家女,又以蔡瑁为镇南将军军师,让蔡家在荆襄之间权重名望,称得上仁至义尽。而蔡家这人心怀这样心思,实在是忘恩负义,让人齿冷。
曹昂想听一听那个被韦氏称赞为和顺善良的黄家女公子会有什么样的见解,索性悄声站在门外仔细聆听起来。
“父亲淡泊名利,鄙夷权势,无心官场,只好学问,怕是不能如了蔡家兄长的意愿了。”黄家女公子极是淡然地说了一句,旋即语气一变,略带嘲讽地说道:“况且即便我父出仕,也当尽忠职守,刘荆州不仅是朝廷委任的州牧,更是我母妹之夫,我父岂会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
曹昂在外听了心中对这女子暗赞不已,没想到这位黄家女公子不仅是和顺善良之人,更是风骨凛冽的奇女子。曹昂赞赏之余,料想蔡家的男子定然会恼羞成怒,心内颇为黄家女公子担心。
没料想,那男子闻言只是冷哼两声,以他的心高气傲竟然并未发怒,只是嘴角噙着冷笑,森冷说道:“仁义道德?你果然与你那古板执拗的父亲一样,都读书读坏了脑子了。”
黄家女公子冷眼相待,俏脸含煞,却不言不语。
男子大袖挥舞,原地转了个圈,双手展开,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声音冷漠无情地说道:“世道崩毁如斯,仁义道德有什么用?蔡伯喈一代儒宗,于天子尽忠,于百官有义,于士林树德,然而不也仅仅因为一声不适时宜的哀叹便枉送性命?就说眼下,曹贼宦竖遗丑,上欺天子,下凌百官,攻伐徐州戕害无数,有何仁义道德?然而他竟位居三公,统帅朝纲。值此世道,仁义道德要来何用?”
黄家女公子似是无言以对,沉默下来。外面的曹昂听到此人贬低曹操,先是怒火大烧,强自忍住出手的冲动,冷静下来后略一思忖,竟感到一阵阵深深的恐惧。
曹昂向来以曹操为荣,也一向以光复汉室为己任。然则,曹操自打讨董失败,尤其是迎接天子都许之后,所作所为,真的能称得上汉室忠臣吗?更何况曹操的一些暴虐行径往日里不敢细思,如今这种境地之中,细思之下,当真能称得上仁义道德?
曹昂面色变得苍白无比,额头上渗出连片的冷汗,眸子里充斥着恐惧与迷惘。他心中曹操那忠义伟洁的形象轰然坍塌,反倒浮现了王莽、董卓的形象。
就在这时,那黄家女公子在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甜美的嗓音掩盖不了话语之下那颗坚定无比的心:“举世滔滔,举世浊浊,吾无力拨乱反正,然于崩坏之世道,吾自可守尺寸之心。”
此话犹如九天霹雳惊醒了曹昂,只见他双目精光闪烁,脸上神色莫名。倏地,屋内男子放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嘲讽,随后大声说道:“你们黄家虽号称荆襄大户,但毕竟人口单薄,可孑然独立于乱世之外。而我蔡氏上上下下数百口,难不成我等要像你与姑父这般,空谈清高仁义,而眼睁睁看着宗族老小被这吃人的世道撕得粉碎?”
黄家女公子再度沉默,那男子话语不停,接着说道:“更何况当年刘荆州孤身南下,靠的是我蔡氏和蒯氏的支持这才得以安定荆州,这些年我蔡氏忠心辅佐、任劳任怨,何曾有过二心?只是眼看着荆州动荡在即,刘荆州已然无力保全荆州,无力保全我等,为了宗族数以百计的人命,便是做了些不仁不义的事情,又能如何?难道定要我蔡氏满门抛洒热血,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才叫仁义道德?”
黄家女公子被这男子说的哑口无声,曹昂稳定了心神,仔细聆听之下,越听越气,最终等那男子满是慷慨激昂的叫嚣过后,再也按捺不住心里沸腾的情绪,猛地推开了门,大声呵斥道:“无耻小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