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叶应武在县衙面前勒住坐骑,骏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早已经等候在这里的甲士急急地跑过来,叶应武随手将马缰交到他的手里,直接便走进县衙的大门。
看着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消息,陆秀夫已经焦头烂额了,再无论如何,他身上带着大宋文官的色彩,清谈尚且可以,处理一些政务尚显稚嫩,不过叶应武对此倒并不是很担心,毕竟陆秀夫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多加磨练便好。
“使君。”陆秀夫见到叶应武进来,急忙站起身。
他的桌案上已经堆着不少伸冤状,如果不是天武军将士临时充当的衙役将前来敲打登闻鼓的暂时请到厢房歇息片刻,恐怕叶应武连县衙的正堂都进不去。
“张老爷子那里问出来什么?”叶应武虽然口干舌燥,却也顾不上喝水,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喑哑。
陆秀夫也早就顾不上形象,随手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略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张老爷子还算是识大体,只要我们能够拿出来贾余丰的罪证他绝对会帮我们一把,而且还会联系县城当中的几个望族大户。”
皱了皱眉,叶应武冷声说道:“这个老狐狸,实际上还是想安心的当他的墙头草,等到我们拿出来贾余丰的罪证,大局已定,他们在一拥而上只能算是落井下石,不过就是让贾余丰死的更惨一点儿,可如果我们拿不出来证据的话,我就不信这些老狐狸会动弹。”
陆秀夫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差点儿上当:“那是不是还要再走一趟?不让他开口我们这边岂不是其实吃亏?”
“这里事情太多,你我都分不开身,而且也不用这么看得起他,让杨宝去一趟,告诉他‘怎么办他自己想清楚,本官还不想带着天武军上门拜访’,还有,贾余丰不是想要来见老子吗,派人告诉他,忙着呢,不见!还有,这些伸冤状已经够分量了,传令,全城大索贾玉峰亲信党羽,你我这就去搜查贾府,大牢里面所有犯人全都先加伙食,只要是这伸冤状上提到的,先都提出来!”叶应武紧皱着眉头接连下令,目光炯炯有神。
听闻叶应武的命令,陆秀夫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而叶应武身后的杨宝和几名静静等候的传令兵也不再犹豫,飞快地转身去了。
一直目送杨宝他们离开,陆秀夫方才斟酌片刻,苦笑着说道:“使君,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鲁莽,还不能确定这些伸冤状都是真实可靠的,而且那么多犯人提出来安置在哪里?”
叶应武环顾四周,已经空无一人,方才冷冷一笑:“某估计如果不彻查的话所有的伸冤状都查不出来真假,以贾余丰的手腕,恐怕早就杀人灭口了,上哪里去证明黑白。人提出来就先安置在这县衙大院,将这县衙中的衙役全都抓起来,他们空出来的房屋正好安置。还有,犯人的亲属可以来探望。”
“这样也好。”陆秀夫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了。叶应武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要知道全城百姓都在看着他们的作为,若是还这样听之任之的话,恐怕百姓们又会认为叶应武和陆秀夫也不过是来走个场子,自然不会再这么积极地前来伸冤,而那些豪门大户们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叶应武这么做,就等于真的站在了百姓这一边,把自己摆在了贾余丰的对立面。
大堂之中显得空荡荡的,陆秀夫迟疑片刻之后方才轻声问道:“使君,王进他们遇到的那两位娘子可有说出什么。”
叶应武一边抬腿向外走去,一边苦笑道:“虽然说了,但是却不怎么明确,而且当时经历这件事情的除了贾余丰的亲信,都已经被灭口了,某现在也只能先把她们送到叠山别院,看看她们还能不能说出来些什么,不过想来希望也不大,毕竟不是贾余丰的身边人。想要把贾余丰定罪,恐怕还得从他的身边亲信爪牙那里下手。”
“那便先去贾府?”陆秀夫看着外面的天空。
叶应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说实话事情棘手的程度是他之前没有想象过的,想来也是因为贾余丰的实力的确是太盘根错节了,而且贾余丰执掌通山县这么长时间,像张氏家族这种豪门望族在深受其害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观望的姿态,除非叶应武拿死了贾余丰的罪证,否则他们是不会跳出来积极为叶应武摇旗呐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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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当中已经是愁云惨淡,这个规模庞大的院落富丽堂皇、占据青山一脚,和贾余丰的悠梦楼正好处于整个通山县的对角位置,而且地势较高,几乎可以俯瞰全城。
叶应武和陆秀夫并肩走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和不远处的贾府大院不同,小巷两侧几乎都是江南最常见的白墙黑瓦的普通房子,和贾余丰的府邸几乎可以说是云壤之别。
叶应武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下了江铁和几名侍卫,甚至就连杨宝都已经被派出去了。贾府内外江镐带着数百名天武军甲士围的水泄不通,在叶应武下达命令之前实际上除了后院整个贾府都已经被天武军士卒把守,贾余丰的内眷以及府中的仆人奴婢也都被赶到了左右厢房当中,有士卒看守。
见到叶应武和陆秀夫并肩而来,守在门外的张贵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上前:“属下见过两位大人,启禀大人,府中大妇李氏正哭闹着要求求见大人,其余的府中妻妾也是哭声一片,属下不敢做主,只能等后两位大人前来。”
“江都指挥呢?”叶应武并没有摆架子,而是很亲切的和张贵走在一起,声音之中也听不出来此时内心的冰冷,不过叶应武身边的陆秀夫知道,此时叶应武心中的压力是很大的,所以只是下意识的落后半步,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贵毕竟入伍时间太短,为人处事更多的还是大江之上的豪放,所以并没有察觉叶应武略有些低沉的语气,反倒是因为叶应武有意无意当中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重视和关心而内心有些暖暖的,对于天武军更多了一份归属感,对叶应武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得从“大人”变成了“使君”,急忙说道:“启禀使君,江都指挥受到命令已经带人先进入贾府后宅了。”
“那便进去看看吧。”叶应武皱了皱眉,他并不认为以江镐莽撞的性格能够真的找出来什么,不过倒是挺害怕他翻箱倒柜真的将什么至关重要的罪证破坏了。
说话之间,几个人已经走进了大门,还没有举步,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张贵苦笑着说道:“使君、通判,这便是贾府的内眷,毕竟都是女眷,属下也不好做主。”
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一眼,叶应武冷冷说道:“派人告诉她们,有什么冤情本官自会审问清楚,若是在这么下去,便问问她们有没有兴趣尝尝牢饭是什么滋味!”
张贵心中一寒,毫不拖泥带水的抱拳:“遵令!”
陆秀夫则一言不发的跟着,乱世当用重典,叶应武至始至终都在默默的执行这个准则。
对于叶应武,他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了,这个年轻人尚且稚嫩,但是手腕却并不是这个年龄的人所应该有的,而且当他在战场上的时候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的时候,也有着远比其他将领出众的镇定和无畏。陆秀夫虽然想不明白这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他心中也很清楚这个看上去只能算是稍微英俊的刚刚加冠的年轻人,并不只是一个腹中没有什么墨水的纨绔富二代。
也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钟灵毓秀造就了这样的人,不过陆秀夫心中却坚信,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叶应武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个已经一步步走向末路的大宋从悬崖边上挽救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默然无语一前一后向前走着,整个贾府因为内内外外都是天武军的士卒,所以显的分外的宁静,只有一道道挺拔的身姿和一阵阵拂面而来的夏风。
江镐虽然是一个脾气有些急躁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了解一起从吉州白鹭洲书院到临安多年的挚友叶应武,所以江镐只是带着亲兵四下里走了一遭,贾府虽然装修的比较华美,但是内部却并没有住多少人,大部分的房间甚至只是堆放了些杂物,空空荡荡的分外扎眼,不过江镐也能够理解,就算是贾余丰将通山县刮地三尺搜出来的财富,在装潢了悠梦楼之后,想来也不会再剩下多少,而且贾余丰建造了这么大的府邸,是将他家妻室和仆人并没有这么多。
知道叶应武和陆秀夫联袂而来,江镐也不敢疏忽,急匆匆的从后院走出来,迎面正撞上叶应武和陆秀夫。
随着叶应武官位越来越高,不知不觉的,在当初难以撼动的友谊之外,无论是大大咧咧如江镐,而或是谨慎小心如章诚,都不知不觉的多了些敬畏,和叶应武在一起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便,而是不自觉的带了对于上官的姿态。
对于这样,叶应武也很是无奈,可是他知道,权势永远会给其他人带来敬畏,在获得的同时必然会失去,否则皇帝坐拥江山无数,却又不得不自称“寡人”。
静静地看着站在身边的江镐,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笑着伸出手按在江镐的肩膀上:“怎么样?”
江镐微微一怔,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流,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是有些做作,让叶应武察觉了,他脸上略微有些尴尬的一笑:“还没有,这贾府看上起很是华美,但是里面却没有几间屋子使用,大多都是空着的,甚至就连些家什都欠奉,属下实在是看不出来有什么蹊跷所在。”
“那一起进去吧。”叶应武微微点头,他也没有想着江镐能够发现什么,贾余丰能够虎踞通山县这么长时间,若是没有些布置的话,恐怕早就已经却取而代之了,要知道远在千里外的贾似道和贾余庆还没有实力强大到对于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知县事事都能照顾。
缓缓地走在白墙黑瓦之间,叶应武忍不住伸出手去,手指在白墙上划过,仿佛在感受着七百年前生命的崭新与沧桑。虽然不明白叶应武为什么这样缓缓地走着,好像已经出神,江镐和陆秀夫却都很默契的保持沉默。
叶应武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选择对不对,因为走在这条路上他总感觉有些不安,自己好像忽略掉了什么,又好像走错了方向,这一次这么轻易的就将贾余丰拿下来,是不是太轻易了,就算这个通山县知县的确是微不足道,却也不代表着精明的贾似道会看不见这个卡死在兴**甚至是整个江南西路的钉子。
“嘶!”叶应武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因为有些阴天的原因,风带着丝丝凉意。
“怎么?”陆秀夫已经发现了叶应武的异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的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叶应武谨慎的摇了摇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脚步声突兀的从身后响起,三个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杨贵略有些气喘的跑过来:“启禀三位大人,临安来的人,已经到了,自称姓翁。而隆兴府的人也来了,正是叶使君的兄长。”
“翁应龙?!”陆秀夫和叶应武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旋即脸上都是一沉,果然不出所料,贾似道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通山县贾余丰的,竟然连自己手下左臂右帮之一的翁应龙都派来了,而且这才几天,一来可能贾余丰早就已经感觉不安所以派人前去求援,二来更大的可能便是天武军当中有人告密!
“来的是大哥?”叶应武旋即回过神来,“几位相公让大哥前来,显然是想要接替贾余丰的位置,这样整个通山县必然会被我们死死的攥在手中,只是现在半路杀出个翁应龙,事情棘手了。”
“不容大意啊。”陆秀夫轻轻叹了一口气,翁应龙和廖莹中的赫赫大名在李庭芝的幕府当中也是广为流传,谁都知道贾似道便是在这两个人的帮助下一步步的走上宰执朝堂的人生巅峰。
冷冷一笑,叶应武心中的一丝不安反倒是渐渐散去了,翁应龙,某叶应武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手腕。
“那是不是应该先出去迎接一下,毕竟是明面上代表的可是官家的天威。”陆秀夫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
“他有天家旨意么?”叶应武回头看了陆秀夫一眼,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后院走去,“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拿到贾余丰的罪证,那样就算一百个翁应龙又怕它作甚!这样,既然大哥来了,也不能白来,就像大哥先帮忙拖住翁应龙。”
虽然心中感觉有些不妥,可是陆秀夫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只能苦笑着微微点头。
几人交谈之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贾府后院。
一个个精致的房屋都是房门洞开,门外站着两名天武军士卒,真的就像江镐说的那样,大多数的房屋小院里面都是简单的摆放了些许桌椅,而且有的还有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清理过了,人走上去还会留下纷乱的脚印。只有院中间的几间屋子,罗幕珠帘相掩映,陶瓷屏风交相替,总算是还有些大户人家的样子。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秀夫忍不住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任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是真的有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情,肯定将罪证都埋藏在自家之中,不会放在别的任何地方,但是贾府这样,已然给人一目了然的感觉,似乎藏不住什么秘密。
叶应武伸出手摆了摆,环顾四周,房屋都是一样的白墙黑瓦,而没有人居住甚至只是摆放了几件家具的那几间屋子外面,还有四五棵大树,长得分外粗壮而茂盛,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花草树木都没有那里的壮实。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叶应武走到那树下,伸出手去抚摸着已经带着世间的沧桑与刻痕的树干,片刻之后,又抬头看去,不知为何,这些大树的树冠也是分外茂盛,似乎占据的地方得天独厚。
就连陆秀夫和江镐都已经发现了异常,不过和叶应武不同,他们认为应该是这几间屋子一定有蹊跷,在整个贾府当中显得如此特立独行,所以陆秀夫举步便要向屋子中走去,不料却被叶应武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袖子。
“远烈?”陆秀夫很少直接称呼叶应武的字,此时脱口而出足可见他心中的惊讶和不解。
微微摇头,叶应武并没有回答陆秀夫的疑惑,而是苦笑一声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树,为什么会长得如此茂盛?”
陆秀夫愣住了,旋即直直的盯着叶应武。
叶应武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皱着眉头沉思,在这个生物和医学并不发达的时代,叶应武理解陆秀夫为什么体会不到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是陆秀夫不明白不代表叶应武不明白。
江镐也发现有些不对劲,下意识的按住佩刀,目光冷冷的扫视四周,仿佛暗中隐藏着致命的敌人。身后跟着的天武军士卒已经缓缓散开,围着这几棵大树站成一圈护住叶应武等人。
迟疑了良久,叶应武方才缓缓说道:“大树长得茂盛,是因为······肥料充足。”
陆秀夫和江镐都是聪明人,刹那之间心中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冰凉透顶!肥料充分,他们并不认为贾余丰会闲的没事专门给这几棵大树施加肥料,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可能吗?”陆秀夫咬着牙看向叶应武,但是在他心中,却明白,这真的很可能,如果不是叶应武的话,他和江镐就算撞死在南墙下也想不到的,毕竟没有哪个官吏平时会伺候花草,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很致命的问题。
而如果这成立的话,那么也很好解释为什么周围的房屋宁肯闲置也不住人,因为没有人会喜欢睡在累累白骨之上,忍受那怨气煞气的侵袭,而这也就是说······
陆秀夫和江镐的眼睛中闪动一丝精光。
这也就是说,贾府的管家以及家丁仆人们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至少有部分人是知道的。
“末将这就去!”江镐很自觉地冲着叶应武一抱拳,叶应武点了点头他便飞奔而去。
“挖开吧。”叶应武指着树底下,轻声说道。
就像是挖开一切的罪恶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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