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风卷残云
满城的鬼哭神嚎,施凶逞恶的刽子手转眼变成了狼奔豸突的受屠者,妖魔们像是没头的苍蝇在城中乱冲乱撞起来,有的化身黑风,在白影玄光中辗转奔逃;有的蜷身缩避,在剑气纵横中簌簌发抖;而更多的,却已然身死灵弭,以炼气士超卓修为驾驭的飞剑绝无怜悯的把他们罪恶的身体穿透、震碎、撕裂。
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以气御剑的进击,这是由鹤羽门立字门全体炼气士合力施为的一场浩然攻势。在看到了这座城镇的惨景之后,即便愤慨悲怆,许大先生也并没有草率行事,立刻下令,让弟子们沿着城廓四围,布开了鹤羽门的镇山绝技---锁妖气决阵。
锁妖气决阵,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以玄气罡力引发锁妖锢魔之效的阵法。既可由鹤羽门弟子单人运使,也可由数名乃至更多的弟子协力施展,其威力自然也随着施术者能为的叠加而水涨船高。在建康钟山之上,俞师桓凭借此阵,牢牢困住了宛月洞赤目姥姥,最终一剑斩首;在龙虎山会盟之际,鹤羽门亦是通过此阵,完整的展现了累累诛妖之数;而现在,则是立字门百数以上的弟子同时催发的阵势,又岂是心荡神驰,恣意屠掠的袭风众妖魔所能抵挡的?
以自身修炼的玄灵正气连延成白墙一般,气蕴交织,可保妖魔难以透墙而出,将妖魔尽数困于阵中,再催发以气御剑之法,这一下威势倍增,飞剑激射而出,径循妖气所源,非中妖体绝不停止,而众气系出同术,泛连呼应,则一剑如有万剑之力,万剑却也如一剑之迹,委实厉害不过。
甚或与那天青三环阵相较,那许多天青会弟子以本门心法密咒运使,竭尽所能,方才有与一等妖灵颉颃之力,说到底,总也是自身功力有限之故,可鹤羽门便寻常弟子的功力就与那天青会第一高手丁晓相仿佛,纵三环阵奇巧神异处或有过之,然而比之那许多已臻伏魔道一流之境的鹤羽门弟子催动的锁妖气决阵,其威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飞剑在城中已然呼啸了半个时辰,妖魔嘶喊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渐渐湮没不闻,这代表着他们大部分都已经丧命,一缕一缕的涣散妖灵正从城中各处袅袅升起。
许贯虹依旧悬在半空,鹤氅白袍无风自动,身后的云层缓缓消散,露出了移至天心的炽热日头,阳光垂照而下,尽是一团火辣辣的酷暑热浪。
“杀进去!我说过,一个不留!”许贯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声响在空中盘旋浮荡,振聋发聩。
“杀!”裘立宗用力的向前一挥手,白光一闪,当先飞纵而入,与此同时,踞身于白墙之后的众多鹤羽门弟子齐声应诺,便见气霞纷纭,身影晃动,尽向城中涌入。
这是肃清残妖的收尾之战,鹤羽门众弟子含愤多时,早已是群情汹汹,能得亲身入城,哪还有什么废话?当真如风卷残云一般,化气成光的身影不时在城中穿梭闪现,找寻漏网之鱼,转眼间便有几只侥幸在残垣败瓦下躲得了性命的妖魔被刺杀当场。
自许大先生现身,鹤羽门结阵御剑,直至群妖束手,土崩瓦解,终于底定大局,重夺城镇,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局势转易之快,委实令人咋舌不下,这就是当世第一流伏魔名门的煌煌战力。
城中惨象连连,随处可见断肢残肉,碎尸烂骨,幸存的人们涌到满目疮痍的街头,哭叫着向飞纵而过的白袍身影跪倒膜拜,许多鹤羽门弟子降下身子,有的一脸沉重的向人群点头示意,有的开口轻语,柔声抚慰……炼气之士也是人,并没有真正抛却了七情六欲,人间遭受这般浩劫,他们的心里也不好过。
“神仙……神仙……”人群中渐渐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形成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震天呼喊,在经历了那样骇恐惊怖的冰冷绝望之后,这些鹤氅白袍男子的出现,无疑便像是无尽黑暗中升起的一缕曙光,给人们带来了重见光明的温暖希望,他们一定是神仙,普救世人,怜我苍生的神仙!
“神仙!神仙那!”东城上的队率远向着半空中许大先生的身形张开双手,激动的大喊,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他身边的军士,城下还未远离的难民,都已经在叩首趋拜,人头蠕蠕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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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甘斐觉得脸上被人轻拍了几下,等他睁开眼来时,便看到身边蹲着一个鹤氅白袍的男子,剑眉薄唇英俊白皙的面庞紧盯着自己的脸,目光中满是同情。
是鹤羽门的人,甘斐立刻心知肚明,在累瘫晕厥前,他还记得听到了许大先生威严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鹤羽门门人现出的身影。这就已经驱尽妖魔了吗?甘斐爬起身,先诧异的四下张望,心中微感吃惊。
头转到后方,便看到那胡女裹着自己宽大的麻衫,赤着修长两腿,正蹲身在一旁的屋舍门沿,一脸木然的平视着前方,眼神中痴痴愣愣。看来在自己晕阙的时分,这胡女已经苏醒过来,自己解脱了束身的麻带,倒呆坐在这里。
甘斐心下一叹,转头对那鹤羽门弟子道:“她被妖魔糟蹋了,本是想把她救出城外的,哪知道我自己倒先累倒了,幸亏你们来的及时。由她回回神吧,常人乍逢妖魔,又遭了这般苦楚,原是没那么快释然的。”
倒是一奇,这胖汉不仅对妖魔毫无惊惧之意,便对我也似乎毫无意外之感,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来历一般,那鹤羽门弟子不无疑惑的上下打量甘斐,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甘斐身边地面上的宽刃长刀,越看越是觉得奇怪。
甘斐顿时反应过来,他好面子,现在这般狼狈无能的情状就更不能暴露自己是乾家弟子的身份了,抢先拾起长刀,呼呼喘着气笑了笑:“别奇怪,我也知道些这种妖魔鬼怪的事,不过没什么能耐,对付不了他们。恁们是伏魔道上的吧?我听说过,娘的,今天却是怪了,怎么这些妖怪倒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这镇子算是完了。”他故意用了些山藏村的土白口音,听起来更像个憨憨的庄稼汉了。
那鹤羽门弟子倒没在意甘斐前后大有出入的口音,不过听甘斐这番话一说,倒是将心中疑虑消去了不少:“确是大异常情,妖魔很少现身于人间城镇的,唉,只苦了这繁华市集……”叹了一声,又看了看甘斐:“你知道妖魔的情事?可要小心了,如你这般原当是送往东海凝露城的。”
“惧妖避世?现在这个法子还有用么?妖魔都这样猖狂了。”甘斐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全没在意他这句话又暴露了他对伏魔道过往的谙熟,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一抹之下,才发现那夹住断鼻的竹板又不翼而飞了。再一摸,赫然想起自己的紫木长弓遗落在先前之处,这可不舍得就此丢弃,总得回去取来,反正有这个鹤羽门弟子伴着,也不怕出什么事。
甘斐又看了一眼那怔怔出神的胡女,总算救了她出来,这使他觉得非常庆幸,本想交待一句让她出城自去,但看她这般茫然情状,倒底还是没有打扰她,挥挥手中的宽刃长刀,转身径向长街内中走去。
“你做什么?”鹤羽门弟子觉得甘斐的举动越发奇怪起来:“城中还没完全肃清,可能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在,我的那些师兄弟正将难民向城外疏散,你还进去做什么?”
“跟我来呗,我记得我逃出来的地方还有几个妖怪在的,也不知死没死,带你去确认一下。”甘斐指了指前方,晕倒的这些时间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气力恢复了些,况且现在心情大定,走起路也觉得轻快了许多。他现在的装扮有些古怪,由于将麻衫脱给了胡女,上身**,露着肥晃晃的胸腹,汗涔涔的泛着油光,胸前一道斜长的疤痕倒是清晰可辨。
鹤羽门弟子快步跟上,看样子是准备随着甘斐一齐前往了,只是口中还在埋怨:“哎哎哎,你这人,讲不听么?我告诉你说,很有可能那些残余的妖魔化身为人,正打算混在人群里脱逃而出呢,你又不能分辨,也没降妖伏魔的本事,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笑话,这不是还有你吗?”甘斐扔下一句,倒把那鹤羽门弟子弄得愣了一愣,略一寻思,还真是这么个理,有自己在,还怕什么妖魔戕害凡人?
“你叫什么名字?”甘斐侧首看了那鹤羽门弟子一眼,他见过的鹤羽门门人不多,也就俞师桓等寥寥几个,但个个都是眼睛生在脑门顶的倨傲做派,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倒是挺随和,不由得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张立辉,鹤羽门张立辉。”英俊的脸庞脱口而出,在鹤羽门三字上还加重了语调,不过很快他便觉得自己应声的也太轻易了,这么个凡夫村汉没什么本事,还这样一脸狼狈相,却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倒像是伏魔道上的前辈尊长似的,张立辉歪着头看向甘斐,颇感纳罕。
背后忽然沙沙沙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甘斐和张立辉同时回头一看,却见那胡女拢着宽**衫,一步一步的跟了过来,见他们回头看向自己,那胡女一怔,停下了脚步,对他们瞠然而视。
甘斐和张立辉默默无语,一起掉过了头,走了一小会儿,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甘斐忍不住再次转过头看去,那胡女看到甘斐回头,便又停下脚步,木愣愣的呆看着。
“哎……姑娘,出城安全,却不是这条路,你也别跟着了。”尽管听这胡女说过几个字的汉话,但甘斐也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她就都能听懂,不过看那胡女在自己说话之际还向后退了几步,便也没再多话,继续和张立辉并肩而行。
“你不识得她?”张立辉有些诧异。
“看她被妖魔糟蹋,着实不忍,把她救回来的,却是素不相识。”
张立辉更好奇了,他却是怎么从妖魔手里救回这胡女的?他不是不会降妖伏魔的法术么?正想发问,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来了。
“唉……怕是甫遭大难,神智还有不清,就让她先这么跟着吧,回头你把她送出城去。”不必再回头,也知道是那胡女又跟了上来,张立辉好心的提醒甘斐。
甘斐没有说话,他已经走到了先前离开的地方,遍地狼藉依旧,只是街心一头硕大的野牛尸体,横卧于地,牛身之上千疮百孔,皮肉外翻。
张立辉一个纵步上前,检视牛尸,口中道:“没错,是被御剑之术穿体而亡的,这野牛怪倒是好体魄,这般数剑穿体,也没让他身体爆裂。”
甘斐很快就看到了自己遗落下的长弓撇在街旁一角,就手取起悬在腰后,回想先前抛弓换刀,力拒那豺狼小妖的情形,当真恍若隔世。脚下却移入了那座墙破顶残的屋舍之中,便见碎石瓦砾之上,那豺狼小妖已然现出本相原形,身体稀烂,血肉模糊,只豺首还保留的完整,双目微睁未瞑,依稀可见眼白翻起,长长的舌头探出了豺嘴,无力的歪在一边。看这情形,当是晕厥刚醒,骤觉飞剑袭体,未及奔逃便被生生爆体,落得个死无完尸的下场。
鹤羽门果然了得,甘斐心下暗自称赞,抬步转出屋舍,刚一抬头,忽然扑扑的脚步声疾响,面前一晃,竟是那胡女跑到身边,也不顾甘斐尚且摸不清头脑的愣怔之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宽刃长刀,转身就往那野牛尸体处奔去,双手举刀狠狠的砍下,这双手一动,宽罩着的麻衫顿时脱落,露出了衣不蔽体的全身。
甘斐和张立辉吓了一跳,两个人赶紧齐齐转头。
“让她出出气吧,看样子是这只野牛怪把她糟蹋了。”张立辉倒是推断的大致不差。
甘斐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张看起来。
“怎么了?”张立辉觉得莫名其妙。
“不对!”甘斐的声音却很严肃,“只有两具妖尸,可是我离开的时候,在这里明明有三个妖怪的,那个昆仑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