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澜沧王
“呵……”殷虞闷哼,表情瞬间变得煞白,在他面前是一脸笑意盈盈的安婼熙,尽管只是两个人独处一室,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的狎亵孟浪,相反殷虞略显拘谨的挨着榻沿正襟危坐,而安婼熙也是服饰周整,只是面上的媚光更为炫目了。
闷哼声方落,窗格便是一响,露出邓禹子和几名神杀剑士炯炯生威的眼睛,在安婼熙脸上审看几遭,确定她没有对公子做出什么危害之举才罢。
“唉哟,你们这些个高手在这里,还怕我能对亭霖哥哥做什么?再说了,往日里我与亭霖哥哥恩爱交颈,抵死缠绵时也不见你们吭过半声,现下倒大惊小怪起来了。”安婼熙嗲声嗲气的故作嗔态。
殷虞垂着眼睑轻轻扫过安婼熙面上,却对邓禹子一众摇了摇手:“无妨,安小姐必不害我,大师勿忧。”
邓禹子略一颌首,窗格落下,和几名弟子立时隐去了身影。
这是在前往洛阳的馆驿中,只有殷虞的房间还亮着灯火,在确定重伤未愈的王纮和迟来晚归的谢玄都已经睡下之后,一直装作平静的殷虞决定还是和这个透着种种古怪的安家小姐好好谈上一谈,殷虞才落座不久,面对着那可俏佳人,再不见昔时风光旖旎之景,只能是心事重重的悸然相向。
安婼熙已经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亭霖哥哥懂人家,知道人家没有坏心。”
殷虞的脸色仍然没有好转,喃喃的低声道:“刚刚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是……是……”
“是那个你称作泽慈先生的人么?”安婼熙看破殷虞的犹豫何在,索性替他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殷虞涩然苦笑:“你果然知道,不错,我担心是泽慈先生出了什么事。”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绝不该在今天泄露行藏,那些炼气士可不好惹。就算他是……”安婼熙忽然凑近殷虞,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虚声说道:“……鬼族的将军也不行。”
殷虞浑身一震,他知道泽慈先生是鬼灵,可完全不知道他竟然是什么鬼族的将军,这个安婼熙,却是从哪里知道了那么多?
“你也看见了,房舍外有那些人在,稍有风吹草动就全落入了他们耳中,这让我们的对话很不方便,你为什么不用那个办法呢?你不是很精擅此道的吗?”安婼熙吐气如兰,都吹在了殷虞的耳垂上,让他觉得酥酥麻麻的甚是异样。
震惊的事情太多,所以殷虞这次没再现出吃惊的神色,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深的所在安婼熙的明媚双眸之上,似乎是在愣怔出神。
然而,一股奇怪的气氛在整个室中开始蔓延,所有的声息仿佛从茂密丛林中渗过的轻风,一丝一丝的透洩而出,直至整个房舍进入了一片死寂,而铜灯上的灯火也变得恒定如画,再没有先前微微跳动的迹象。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殷虞忽然说到,这次并没有刻意的压低声调。
安婼熙却好奇的左右顾看,目光中透着兴奋:“这就是肃音静空之法?很不错的法术呢,没想到亭霖哥哥别的法术不擅长,这个法术却是信手拈来,嘻嘻,你一定也对那些如影随形的神杀剑士们颇为苦恼吧,所以用这个法术来给你可以自由议事的机会。”
“请回答我。”在这片宁寂的室中殷虞仿佛又恢复了自信,说出此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不容违忤的语气,人也极为放松的负手站起。
“对嘛,这才是我喜欢的亭霖哥哥应该有的样子,无论是妖是鬼都令你面不改色,何必在枕边人面前那般的局促不安?”安婼熙夸了殷虞一句,却也跟着殷虞站了起来,轻轻靠在他身后,“亭霖哥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还是说,你对一个女子对你毫无来由的投怀送抱已经习以为常了呢?”
殷虞心里一动,说实话,他一直觉得安婼熙黏着自己多是因为自己英俊的外表、显赫的家世,或许正是这种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使他一直没有想过对方的真实用意。
“世上绝没有全无目的的投怀送抱,而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女人,也不是见什么男人就会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的。”安婼熙从背后扳过了殷虞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尽管她仍然是语笑宴宴的神情,殷虞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一种威厉,“我也是奉命来和你接近的……想要倚仗鬼族的力量回复家族荣光的殷氏一族,你问我究竟知道些什么,那么我先问你,你对你的父亲---那位殷涓殷泓若大人,又了解多少?”
殷虞一时语塞,他只知道父亲殷涓一向愤恨于桓大司马贬黜祖父殷浩殷渊源的旧事,誓与桓大司马不共戴天,既要平灭了这谯国桓氏一族,又致力于殷氏一族的中兴之道,殷家本就是中州陈郡长平的世族大家,只是在殷浩被贬后,才以韶岭为邑。这一番由盛入衰,皆拜桓大司马所赐,便连殷虞也受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故而才对桓大司马愤愤不已,那位泽慈先生虽为鬼灵,但一力主持殷氏复兴之举,对父亲更是忠心耿耿,殷虞和他相处时也不觉得有何骇异可怖处,对他的来历却不甚了了,便偶有问及,那泽慈先生也讳莫如深的语焉不详。
“扶持权臣,以控宗庙社稷,这是虻山的老路数,没想到血泉一族倒也来拾人牙慧。可惜,这个圈子绕得未免太远,真想成功,无异痴人说梦。至于你那所谓大计,也太过可笑了。你想制造出洛阳故都的先帝神迹,作为你殷家的股肱之证,从而使殷家重入朝堂,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安婼熙说的平静,听在殷虞耳中却不啻平地震雷,如何所谋种种尽在对方言中?偏又这般不以为然,全无惊诧之意?
这是殷家家主殷涓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让那泽慈先生跟随长子殷虞前往洛阳城中,乃施玄异鬼术,在洛阳先朝的宫室中创造出世祖武皇帝关于殷氏一族为社稷股肱的神谕遗迹来,在众家王孙公子面前适时而现,一旦这个消息传回建康天子处,以晋人多崇鬼神之说的风尚,殷家必然不可阻挡的再回朝堂,担任煊赫要职,及至成为一众士族之首,甚或昔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也大有可能在殷氏一族再现。
殷虞对此举倒是颇为期待,此番前来可谓雄心勃勃,而由于牵涉神鬼之术,唯恐被天下能人异士看出破绽,也就对种种玄异之士留上了意,昨晚那会定身邪术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女童,却因为据说她那父亲是桓大司马门下之士,便使他郑重其事起来。
如果他知道因为他这个多此一举的做法,竟令得那位泽慈先生丧命于斯,只怕要后悔的以头跄地了。
“这种事情,虻山不久前才做过,知道氐秦那个独目的皇帝吧?正是虻山一位不世出的奇人相助他以巫筮之道而得继位,可结果呢?朝野群起而攻之,那独目皇帝才坐了多久龙椅?不也被反逆给推翻了么?一国之君尚且如此,而况你那一个失势士族?所以说,家族中兴,由鬼神之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加强自己的实力才是正道。”
殷虞初时微皱双眉,对安婼熙一口一个虻山颇感不解,他并不知道世间两大妖魔的族群之谓,然后再听了接下来的话,面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觉出这思谋的浅薄可笑来,只是这等定计,父亲利令智昏也就罢了,怎么那神通广大的泽慈先生还为此连连呼赞,一力促成呢?
“这帮子血泉的恐怕没安好心,他可不仅仅是想搅得人间朝堂大乱那么简单……”安婼熙粲笑着替殷虞解释,“不过现在既然说开了,总也是好事。考虑一下,舍弃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血泉鬼族,让虻山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殷虞抬眼:“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不知道,血泉鬼族是什么?这虻山又是什么?”
安婼熙格格娇笑,方待说话,却陡然神色一凛,看向了殷虞的身后,殷虞一怔,转头看去。
一匹白马像是从凭空而现,在室中的照壁上露出了雄骏的前半身,并且缓缓踱步而出,直至全身尽出,四蹄萦绕着银白色的气雾,如梦如幻。
而更令殷虞吃惊的,是那白马上端坐的精瘦身形,一领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那双金光湛然的眼瞳从蓬帽下逼视过来。
安婼熙立刻身体一紧,一向烟视媚行的神态少见的露出了警惕之色,死死的盯住了那灰蓬之人。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交谈。”马背上的灰蓬客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从他眼瞳微微缩起的样子可以判断,他似乎是正在微笑。
“啊,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完全没有破坏这个肃音静空的术法,那些戴着斗笠的剑客根本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任何变化。“灰蓬客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还做了个摊手的手势,他的个子很高,站在当前,比身形颀长的殷虞还要高了半个头。
殷虞顾不上答话,他已经目瞪口呆,只能木然的看着那灰蓬客从怀中悉悉索索的掏出一幅卷轴。
“真是意外的惊喜,这名单上的第一位竟然离我这么近。”灰蓬客打开卷轴,指着卷轴上的文字,看向安婼熙,“而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一个化魔之身居然是位这么美丽的女子。”
安婼熙一怔,很快便笑的宛如花枝乱颤,掩着口道:“见面就夸人家,嘻嘻,你又是谁那?为什么拿着吾族的卷轴呢?”
灰蓬客还是照着卷轴上所写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荥方安婼熙,嗜爱人血,最喜杀生,戊申年七月飨食之会所遇,汝虽为人,却有成魔之性,堪为吾族臂辅。乃赐汝神体护身,寻常刀枪不入,等闲人莫能伤,日后吾王兴复,汝当全力以效。”
安婼熙冲灰蓬客抛了个媚眼:“这你也知道?”
“这里恐怕得做个小小的改动,你效忠的对象是我。我会带着你们,和虻山平分天下,我为人帝,而你们,将是主宰人间世界的我忠心的属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
灰蓬客的语调平静,说起来就好像一切尽在指掌之间的安素肯定,殷虞心中狂震,好大的气魄,这……这又是谁人?
“还没请教,如何称呼……人帝陛下呢。”安婼熙对着灰蓬客盈盈一福。
灰蓬客看了安婼熙一眼:“叫我澜沧王。至于你,美丽的姑娘,你好像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
“是的,盈玉姐姐都对我说了,她告诉我,我将要跟从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见到你了。”
“啊,请替我向你那位盈玉姐姐表达谢意,尽管我不是很记得她是谁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她告诉你的?”
“今天……今天上午。”
上午?殷虞听的又糊涂起来,从他与安婼熙在榻上缠绵直至那个蛇妖现身,接着又是诸多事端,几时曾见过她与那什么盈玉姐姐见过来?猛的心中一醒:那妇人!那个行走于途却又离奇消失的妖妇!
“今天?可不是个好时间,虻山今天吃了大亏,我尊敬的骐骥千里王应该知道,对付人的最佳对手,只能是人。好吧,不说这些废话,欢迎你的加入,安婼熙小姐。”灰蓬客向安婼熙微微一点头,安婼熙却像臣属参见君王一样,对灰蓬客跪倒参拜。
“而你嘛……”灰蓬客忽然转向殷虞,在他肩头一拍:“……只要你和你的家族也同样效忠于我,我会令你的家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