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骐骥似乎是要起身出迎,身形刚动却又坐了回来,捂着嘴轻咳几声,脸上的微笑神色则丝毫未改,举袖一抬:“有请。”
这是个小小的告诫,定在七月十四子时宴始的消息早就传达过去,可过了这许久,血泉使者才姗姗来迟,这不是分明轻慢么?彼既轻慢,我亦慢待之,虽说出于大计还是以礼相请,不过这亲出迎迓的大礼却也就免了。
坐在千里骐骥身边的茹丹夫人显然察觉了他的用意,便也安坐未动,只是细心的替千里骐骥的茶盏缓缓续上热水。
喀忒斯和坎吉也同时转头望去,倒要看一看这迟到的什么血泉鬼族是何等来头。
虻山为这次飨食之会做了周密的准备,在幻空虚境开启处早已安排下了由圣王卫组成的仪仗队,甚至还有异灵军身法快捷的高明之辈在虚境外遥遥相候,这般推算下来,那辟尘公报讯之时,当是血泉鬼族的使者刚踏入虻山本境的时分。
然而千里骐骥有请二字甫落,辟尘公高亢唱诺之声吐字刚出,便听到一阵极为怪异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骐骥王陛下,老鬼我可得向你致歉啦,听闻陛下相召,吾皇大肆安排,这番来的数众可有些多,偏偏江南伏魔道又闹得紧,这一来二去的,倒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笑声尖利,刺耳异常,而这声音由远至近,笑声方起之时似乎尚在里许开外,可说到最后恕罪的时候,却已然仿佛近在耳边。
千里骐骥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这是血泉鬼族的鬼相。在数月前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是知信来迟,特来相贺自己新君即位。也就是那一次,千里骐骥感觉到了血泉鬼族的蹊跷,从几处的回报来看,他们似乎与阒水的联络更紧密了。
有必要敲打敲打,不到万不得已,千里骐骥还不想放弃这个兴起年岁不长,却别具极强实力的同盟,至少在江南之地,他们可以很好的牵制住阒水的力量,让虻山放开手脚率先发起进伐天下的大计。
心中虽不喜,面上要做足,千里骐骥索性一阵剧烈的咳嗽,倒让茹丹夫人抚背不止,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应道:“咳咳……原来是鬼相先生……咳咳……孤待出迎,奈何……咳咳……这身体……”
“哎呀呀,陛下染恙,何敢劳陛下相迎?可不是折煞老鬼了么?”最后一个音节刚落,大殿之上忽的人影一晃,一瞬间,殿中阴寒之气大盛,一个瘦削的身形向千里骐骥跪倒,依足了臣工觐见天子的礼节,直三拜九叩了方罢。
“咳咳……孤与先生挚友论交……咳咳……当不得此礼,快起身,快起身。”虽然明知是鬼相惺惺作态,可千里骐骥还是觉得很满意。
“哎,老鬼虽得陛下另眼相看,然陛下贵为虻山之王,便与我族鬼皇陛下一般,既是一般,便都是主,老鬼以臣见主,岂能不以臣子之礼?”瘦削身形站起身来,一头散发雪白,披于脑后,露出了惨白色的面容,双眼不见眼瞳眼白,唯有深幽漆黑一片,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鬼皇陛下一向可好?”千里骐骥不在礼法上纠缠了,虽说和血泉结盟,但那神秘的血泉鬼皇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句寒暄却也少不得。
“有劳陛下动问,吾皇陛下勤于修炼,未臻大成之际,等闲难出,便将一应事体都交给老鬼打理,然此番飨食之会,吾皇虽不能亲身以至,却派出了我族四大鬼将随同起行,更略备薄礼相赠,以示血泉重视之意。”鬼相说话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的,好像总是不自禁的屈着身子,一派谨顺之态。
“咳咳……鬼皇陛下费心,愿虻山血泉世世交好。”千里骐骥逊然微笑,他人间典籍看的多,也多曾见过人间朝野的党争权斗,隐隐觉得这鬼相大有架空鬼皇之势,这等情事屡见不鲜,他当然不会说破,忽然显得颇感兴趣:“哦?四大鬼将同来?不知是哪四位?现下身在何处?”
“既是表我血泉重视之意,自然来的都是族中股肱,血泉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此番前来,便是位列其首的四大鬼将,因恐唐突失礼,有犯陛下天颜,便在殿外相候。”
千里骐骥本也就随口一问,万没想到来的竟是排名前四位的残灵鬼将,那地灵、月灵都是旧识,也还罢了,可那只有耳闻,几乎和深隐不出的鬼皇一样神秘的天灵鬼将居然也来了,这可大出意外,听说这天灵鬼将俨然便是血泉中割据一方的诸侯,素与鬼相不合,又听说他一身绝强修为,远在同侪鬼将之上,若如此说,岂不是将自己也比下去了?此等奇魂,不可不见,顿时抬袖喜道:“竟是这几位将军?如何拘束了?快快有请!”
鬼相一声应诺,弯腰领命的身体还没有直起,陡然间一阵劲疾的阴风从殿外吹入,饶是四周都是修为至少千年以上的妖灵,却也被这股阴气弄得好不舒服,如喀忒斯、坎吉几个不大适应的,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皱起了眉头。
阴风须臾散去,现出四个高大的体形,都身着精美的甲胄,却是两金两银,金甲烁烁生辉、银铠炫闪夺目,一时间映得殿上一片光亮。
三将齐齐抱拳欠身,另一个银甲女将却是娉娉一礼,口中称道:“鬼皇驾下,残灵将军,参见骐骥王陛下。”他们不像鬼相那样恬不知耻的行参拜大礼,只用的寻常礼节,倒是颇见豪勇气概。
直到此时,一直在旁冷眼相看的喀忒斯才收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些被称作鬼族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至少绝不比自己相差多少,而最左首排第一位的那个金甲将军就更可怕了,即便只是这么随意一站,可那股子深厚的阴灵之力仍然像是万古玄冰的寒气一样透洩出来,喀忒斯扪心自问,无论他再如何自负了得,也知道自己绝没有这样的功力。
千里骐骥同样注视着这个鬼将,只是第一眼,他就确定了对方是天灵鬼将,金甲黑袍,威风凛凛,更有这一身浑厚已极的阴灵蕴凫,看来传言确凿,此将修为非同小可,而这样的威压,他只有在曾经的大力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的是,天灵鬼将见礼之后,便收手立在一旁,脸上更被一层黑色雾气笼罩,根本看不到五官面目,倒是那月灵鬼将笑吟吟说道:“陛下登基,我这做妹子的可一直没顾上来道贺,这可得向陛下赔礼了。”
千里骐骥在鬼将之中,最为交笃的便是这个月灵鬼将阴悦婵了,或多或少也是异性相互吸引所致,所以便转目笑道:“咳咳……月灵小妹,是不该,如何过了这许久你才来?”一看之下,忽而一愕,阴悦婵虽是一身银亮闪闪的光彩照人,可左眼处一块幽深大洞,竟成了眇目之颜。
“小妹,你这眼……”
阴悦婵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似有意似无意的斜睨了一直闷不做声的地灵鬼将慕容衍一眼,才笑道:“不小心给一只小老鼠咬了一口,不过放心,这个仇已经报了。”
“怎么这般不小心,唉!”千里骐骥适度的表示了关心,再看向慕容衍:“地灵将军一向可好?”
“尚好,多谢陛下。”慕容衍回答的面无表情,他没有让千里骐骥看出自己情绪的低落,因为他进入虻山后仔细观察,并没有看到那个使他怦然心动的绿裙倩影,他还不知道灵风叛出虻山的消息。而这一阵日子以来,他也确实不太好,被那个雷鹰化人刺了一剑,伤到了厉魄鬼身不说,便连那柄运使起来无往而不利的炼魂枪也随着雷鹰化人的一击就此作古,不过这些没有颜面的往事,自然是不方便在这个场合说出的了。
末了,千里骐骥少不得夸赞了一番日灵鬼将的威武雄壮,神勇不凡,礼数尽到之后,才发现水漏滴答,早过了子时之刻。
“来来来!飨食之会将始,莫误时辰,落席安坐,静待血灵牲飨。”
※※※
舞乐大起,饮宴开始。
从王座丹墀而下,分两列摆开了筵席,上首一左一右,正是鬼相和喀忒斯,然后正数下来,乃是天灵与地灵相对,日灵和月灵并分,直至客席末首,便是坎吉,而在他对面则坐了娇笑相视的盈玉,再然后,虻山臣工俱各相陪,圣王卫辟尘公、天军营诸将、异灵军足舞魅,最后一个,却是自斟自饮,神态从容自若的白狐。
席上杯盘罗列,多是些炙烤焖煮的山珍野味,竟是出奇的未见人肉,这是因为今晚飨食,讲究的是新鲜血肉,这些菜肴却只是衬垫的辅馐而已,重头戏还没开场,先让众妖鬼垫个底罢了。不过那喀忒斯两手不停的抓着菜肴送入口中,已然吃的大快朵颐,对东方美食赞不绝口,身边几个金发尤物便只是吃吃的笑,时而凑嘴上去接过他赏赐的酒肉。。
不知什么时候,宫殿的屋顶处离奇隐去,好像是从中被削去了一半,直面向昏沉沉不见星光的天幕。喀忒斯稍停咀嚼,愣怔抬头,不知这是在闹什么玄虚,鬼相并众鬼将却都知道内中必有用意,只微笑遥望,并不言语。
果然,千里骐骥轻咳了几声道:“月半之时,飨食之会,当空无月,岂非憾事?”轻轻抬手指天一抹,赫然便见天幕恍如纸张一般被划开了一道,裂痕启处,光华陡的大盛,唯感四下里玄灵之气奔荡若流,不一时,满月当空,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喀忒斯看的目瞪口呆,他自非泛泛之辈,也知道这是破开虚空之术,将虚空之外的月亮显现,只是设若自己运使此术,在知道破空密咒的前提下,犹然需要蓄势良久方可勉力为之,怎及这千里骐骥轻描淡写之间就开了这般巨大的虚空之隙?记得三千年前,自己与他各擅胜场,亦在伯仲之间,可现在看起来,一个裹足不前,一个更有精进,却已是相去甚远了。
东方竟有这许多高手人物?喀忒斯从千里骐骥直看到天灵鬼将,暗生震悸,不由得将调笑的声音放小了。
“以此月灵之华,以飨诸君。”千里骐骥行若无事的一舒广袖。
一对对娇颜丽质的绝色女妖信步而入,在音乐声中款款起舞,口中轻唱。
“人为灵兮秽河山,吾族为生兮源千古;月上中天,月上中天,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吾王盛兮,吾族盛兮,虻山皓天彰圣灵……”
这是虻山飨食之会的老歌,在众女妖的轻声吟唱中幽凄如诉,又有丝竹琴瑟为伴,别增悠响绵长之意。而女妖们腰肢曼妙,姿容娇媚,身掩轻纱,玲珑体态纤细毕现,更兼舞蹈时妖魅之术施发,忽的聚身拢为一处,只见一个女子在殿中翩翩起舞,随着那女子舞步轻摇,每一下动作便从身上泛出一个女子残象,影出身现,行舞弄姿,直至那女子拂转一圈,殿中又复成为一众女妖群舞的场景,蔚为奇观。
一曲舞罢,满殿击掌以赞,千里骐骥微笑言道:“诸姬舞罢,分侍来客。”
那一众妖女躬身称是,也不见如何运身作势,霎时间现在几个饮宴宾客身边,娇怯怯俯身上前,做起了侍酒陪笑的勾当。
就在这时,茹丹夫人款款站起身来,看了看月色,又看了看计时的水漏,轻吐莺声:“子时将过,血飨之会……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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