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难
黑色气芒从白狐青色袍袖下飞出,又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了几圈,陡然气流四溢,蓬然而开,顿时现出一个蜷成一团,鹤氅白袍的身影。
黛丝莉见此异象不禁惊呼一声,骇然向后退了一步。
布奴莎身上的玄力猛的一盛,只在初一朝相之下,她就看得分明,那鹤氅白袍之人可不就是那自己时时深恨于心又索拿不得的俞师桓?
此时的俞师桓并没有那日在钟山上所见的清矜孤傲的表情,面色极为枯黯,脸上脏污交杂,本应是雪白的鹤氅之上血迹斑斑,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胸口一起一伏,曾经炯炯生光的双眼现在也已浑浊失色,只是那种坚定依旧,素素淡淡的回望向正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布奴莎,似乎是有些疑惑。
纵是气力大损,俞师桓英俊的五官还在,待看清了黑光下竟是这般俊美的年轻人,黛丝莉的震骇之情稍减,正要上前问话,却被洽儿一拉,示意不急出头。
“你擒我来这里做甚?要杀我俞师桓,随时动手就是,何必兜这么一大圈?”俞师桓被妖术擒缚,动身不得,但白狐刻意留下了足以让他开口说话的松裕,不过俞师桓被缚体缩身,化为小小一团黑球之际,并不知整件事的往来始末,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洛阳力战不支的最后一幕。
“俞师桓,你还记得我么?”布奴莎心里扑扑直跳,这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和激动所致,洽儿还攥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了她体内灵力流转的加剧。
俞师桓很奇怪对方对自己的切齿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他印象中从没有见过这位金发碧眼的异族尤物,只是丰富的伏魔道经验使他一眼看出了布奴莎的本相:“你是谁?慕枫道的兔妖?”又看了看洽儿和黛丝莉,脸上的疑惑之色更重了,这两个是凡人倒是确认无疑,两个凡人女子却怎么和一个兔妖居憩一处?
白狐此际倒不说话了,悠然自得的向边上一让。他把俞师桓留给了布奴莎,可以肯定,一旦布奴莎终于能够亲手了结这不共戴天的死仇,在心神疏泄之下。她对自己的抵触必然会有极大的松动,那将迎来自己攫取芳心的最好机会,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这一刻的到来。一旦自己抓住机会,那么就算她最后知晓了伏魔道大败亏输的消息也没有关系了,甘斐未死固然对她影响不大。真死了甚至还更利于自己趁虚而入的慰藉爱抚,怎么算,自己都已是稳赢之局。
“除夕之夜,钟山之上,你忘了么?”布奴莎向前一步,就站在了俞师桓面前,同时轻轻挣脱了洽儿的手,她不想自己动起手来的灵戾之气伤到洽儿。
“除夕?”俞师桓回想,他对这些人间的节日素来没有什么概念,但布奴莎提到的钟山使他有了印象。“你是说建康城边上的钟山?是不是除夕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倒是去过钟山,再那里除过妖魔……对了,那妖魔正是兔妖,你也是兔妖,莫非你们有什么渊源?”
“我奶奶究竟有什么过错?你只说她吃过人了,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她诛杀,可自我记事起,我就从没有见过奶奶害过人,见到人都是躲着走。这样的妖灵,对于你等伏魔道来说,便当真杀无可赦么?”
哪怕是早一个月前,俞师桓也会理直气壮的应声:妖人不两立。天理可昭然!但经历了洛阳城生死一线的拼斗之后,他忽然想通了很多,至少再不是过去依承孤山先生那种非我族类********的心性了。沉吟有顷,半晌无语,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老兔妖,抛开自己当时矢志修行《降妖谱》的执念不说。真按情理论之,那老兔妖本就没有必杀之罪,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血灵道气息很弱,也完全相信对方告饶时的陈情,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下手了,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现在想来,自己确是大有乖张之处。
正思忖间,俞师桓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亮,愕然抬头:“你是那个小兔妖?那个没有吃过人的女娃娃?”
尽管布奴莎面容样貌变化得匪夷所思,俞师桓还是确认,只可能是那个小兔妖,那一晚那女娃娃仇恨的目光和现在的异域美人一般无二。
布奴莎凄然一笑:“不错,你终究是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因你的恶行而改,布奴莎,兔族复仇的誓言。你以为我们的仇恨仅仅是你对我奶奶的杀害么?”
俞师桓似是不明白布奴莎的意思,愕然相视。
“泣珠姐姐,我的第一位恩师。为什么连雷鹰化人,还有……还有我父亲都没有想过要杀害她,你却迫不及待的取了她的性命?”
俞师桓没有在意布奴莎口中所说的父亲,他根本想不到那位父亲竟然就是在洛阳与自己再次并肩作战的甘斐,泣珠姐姐这四个字让他想了好半晌才省起。
“你是那个鲛人公主的弟子?却是巧了,也是,我是在建康城大司马府取其性命的,你又是钟山一带得道的妖灵,两厢皆在一处,你和那鲛人公主有此渊源,倒也不奇。对于你那位祖母,我或许还有三分负疚之情,可对于这心怀叵测的鲛人公主,我绝无宽纵之意。哪怕再来一次,我诛之也绝不会有一丝手软!既是仇怨已结,多说无益,俞师桓现在全无还手之力,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了!”俞师桓自知今日决然无幸,在杀死云泣珠之事上又是问心无愧,因此语气也刚硬起来。
布奴莎面色稍一犹豫,旋即露出怒色:“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死的明明白白,并没有指望过你有什么痛悔之意,能得你对奶奶三分负疚之语便已是出乎意料,不过这也不会让我对你有一丝手软。你说过,只要我修成了法术,就可以来找你报仇,现在……我来了,鹤羽门俞师桓!”
俞师桓夷然不惧:“我也说过,你既然修成人身。就好好做个人,不要去害人,我今日死在你手里,自然还会有伏魔同道为我讨还血债。动手罢,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伏魔同道?经过洛阳一役还能活下来多少?而活下来的自保尚且难能,谁还会为你讨还血债?白狐不以为然的想到,却也不禁有些兴奋,一直在期待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布奴莎的双瞳变得血红。可俞师桓最后的一句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洽儿赶来再次拉住了她,稚嫩的女声在她脑海里瞬间浮现:
“姐姐,不可以!如果你杀了他,爹爹便决计容你不得,这可是他的伏魔同道啊!”
这正是布奴莎担心的地方,父亲恩怨分明,当真知道了自己是杀死俞师桓的凶手,他会不会为这个可恶的炼气士来个大义灭亲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布奴莎太了解甘斐了。唯有的变数是甘斐究竟会亲自手刃自己,还是将自己擒之交给整个伏魔道处置。若是以前,布奴莎根本不屑一顾,但这几月的相处下来,她再次有了亲情的感觉,因为已经失去的一段亲情,再舍弃刚刚得到的另一段亲情,她发现自己也进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见布奴莎迟迟不动手,白狐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要立刻达成布奴莎的复仇。可别坐失良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作出缅怀哀悼的情状:“赤目姥姥年高德劭,若非遇害身故。小可原也当是去请益求教的……”
笑话,他白狐异灵修为,放眼当世,除了几个最顶儿尖儿的高手,他已是妖魔界第一流的造诣,那赤目姥姥不过功力平平的小小一妖。他又需要请益求教个甚来?此语中诱使之意昭昭,落在布奴莎耳中,更是煽风点火,眼见布奴莎神色一厉,杀意更盛,洽儿劝解无果,不由得对白狐怒目而视。
……
“笃、笃、笃”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使室内本已极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布奴莎双眼的鲜红色倏然消褪,怔怔了少时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虽不知来人是谁,但这般叩门的方式必是山藏村的村民无疑,问题是,现在布奴莎的存在还是一个秘密,而此屋中的异样更不能被村民们知晓。
黛丝莉正被面前发生的一幕震慑得目瞪口呆,此际回过神来,和洽儿布奴莎快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白狐见机的快,敲门声甫一响起的时候便上前一把抓住俞师桓,隐去了身形,布奴莎则立刻向黛丝莉示意:只管开门应客,她自有办法藏身。
“谁呀?”黛丝莉定了定神,这是为了争取时间,话音未落的时候,她就看见布奴莎身形一闪,转眼间消失无踪,室中只留下了洽儿。
“是厄。”门外传来谷生熟悉的声音,一旁的马厩里,小褐正欢快的打着响鼻,可想而知,谷生是在给小褐喂食。
这还是晚饭时分,用睡下的理由来推托并不合适,好在布奴莎已经隐身,黛丝莉便不再顾忌,事实上刚才室内的惊心动魄也使她需要看到熟人来纾解一下紧张的心情,所以她直接拉开了木门。
门一开,便是浓重的酒气混着室外的寒风倒灌而入,室内的灯火被吹得一暗,黛丝莉定睛看去,发现除了谷生,竟然还有那族长的孙女梅丫在,二壮则立在马厩旁,向小褐的食槽内添加草料,小褐低头啃嚼,马尾直晃。
“大伙儿聚餐,有些美酒肉干的惦记着姐姐,这便给姐姐送来,可别甘大叔人不在,就全让姐姐一人操劳了。”
说话的是梅丫,黛丝莉是西域胡女,本来也热情开放,虽没有接受任何村里后生的追求,但她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这无疑抢了原本村里最受欢迎的梅丫的风头,正是这种女人家彼此相竞相嫉的心理在作祟,所以她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深,没想到今天倒是梅丫主动上门示好,黛丝莉顿时有些惊讶。
“这可多谢妹妹挂念了。”黛丝莉的汉话现在已经颇为纯正,接过了谷生递来的酒食。
“你们先出去,我和黛姐姐有话说。”梅丫显然也喝了酒,说话的语气带着点颐指气使,二壮自然是立刻依言而退,而黛丝莉发现连谷生也是服服帖帖的向院门外走去,除了一开始打了声招呼,他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妹妹还要说什么?”现在的气氛有些古怪,黛丝莉只得偏身将梅丫往屋里让。
“小洽儿,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啦?”梅丫手一翻,掌心托着几颗松糖,洽儿抽搐着嘴角笑了笑,毫不顾忌的将松糖送进了嘴里。
“嗯,好香,是姐姐烧的吗?”梅丫嗅了嗅鼻子,看到了炕头放置的碗盏,“肉糜还有萝卜汤的味道。”
黛丝莉掩上房门,笑道:“妹妹今晚喝了不少罢?小心老族长知道了又要数落你。”
“几碗米酒,不妨事的,在家里爷爷也常和我喝呢。”梅丫大大咧咧的往炕上一坐,正坐在前番白狐现身的位置上。“哎,萝卜汤没怎么动,肉糜倒是吃完了,姐姐怎么将两样物事分开烧?肉糜和萝卜炖一起,那才更香呢。”
“洽儿喜欢吃肉,我这几天却是想吃些清淡的,这不,刚吃了几口,妹妹便来了。”黛丝莉总觉得梅丫是在暗指什么,便不动声色的回道。
“不对吧?这萝卜汤都凉了,姐姐说是刚吃,就不怕冷汤吃坏了肚子?”不必探手去试,也可以看到萝卜汤碗没有一丝热气冒出。
“妹妹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破绽太大,黛丝莉索性不答,直接反问。
梅丫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揽着正吃糖的洽儿忽道:“甘大叔他们不在,家里好像是来了客人吧?”
“怎么可能?这大雪封山的能来什么客人?”黛丝莉的语气不太自然,心里大是疑惑。
“小洽儿,家里是不是有客人?”梅丫这回却在问怀里的洽儿了,洽儿含着糖不住吸吮的嘴唇抽搐了几下,目光和梅丫交集了半晌,隐隐察觉出了什么。
异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室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到了墙的声音,室内几人同时一怔,连梅丫都现出了诧异之色:“连爷爷都惊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