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兵锋

  邙山乃秦岭余脉、崤山支脉,自东往西,凡三十三座峰岭,经巩县、偃师、孟津、洛阳、新安、渑池六县,三百八十余里,横亘于禹河南岸、河洛盆地的北翼,北望襄山(中条山)。
  邙山地势谈不上多险峻,山岭高险处约百余丈,整体来说,东西两侧山势高耸、陡立,中间山势相对平缓一些,但山形南缓北险,迫近禹河,令敌船难以横渡。
  二月初旬,禹河还被冰盖牢牢封住,韩谦与郭荣、冯缭、温博等人站在邙山东首的山岭之上,借助瞭望镜,能看到北岸为敌军控制的孟州城里,除了数万兵马陆续集结进驻外,在北侧的水军大寨还集结有大量的舟船。
  看到这一幕,郭荣感慨的说道:“蒙兀人这是早就准备着等先武皇帝驾崩,然后除了使东梁军从荥阳进入虎牢关、使王元逵、田卫业率部进攻潼关、华州之外,其再在孟州集结一支兵马,从孟州横渡禹河进攻偃师、孟津、巩县等地啊!”
  虽说孟州的敌军主力是近半个月才从怀卫潞泽等州集结过来的,但是蒙兀人去年夏秋之后,就在孟州建造了水军大寨,集结大规模的舟船进行操练。
  只是目前北岸的河道都被坚冰封住,这些舟船暂时派不上用场。
  不过,再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北方也将陆续回暖,到时候禹河、洛水河冰融化,敌军在北岸集结的这些舟船,就能发挥作用了。
  又由于河洛之前曾为梁师雄占领,以及此时的渭河以及函谷关以西的禹河河津地区都彻底落入蒙兀人的手中,使得河洛、泾渭等地的舟船,要么被叛军摧毁,要么都被敌军掳夺而走。
  河洛地区现在想要连找几艘渔船都困难。
  禹河决堤后,大水从西岸开阔浅淤的洪泛区侵入贾鲁河再南下入沙颍河,这决定只要荥阳在敌军的控制之下,禹河大堤没有封堵好,贾鲁河接禹河的大闸没有修复过来,棠邑水军的战船就无法直接从沙颍河、贾鲁河进入禹河。
  韩谦已经调集一批工师,在洛阳城西的伊阙湖畔组织人手建造船场。
  不过,即便伐采大木有特殊的工艺处理,不需要照传统工艺需要处理数年才能使用,即便水军将领、兵卒以及船工、水手都能从淮西调来,但想要新造出各式战船,组建一支能抵挡敌军侵入伊洛河流域、有战斗力的水军,最快也要等到秋后才有可能实现。
  他们在河洛看似还拥有八万兵马,甚至河洛地区还有逾二十万精壮可以动员,但在两军完成融合,在新制推行下去,以及疲弱、伤病居多的梁军将卒得到充分的休整之前,他们并无力发动像样的反攻,甚至先要扛过敌军最初的攻势,才能算是在河洛地区初步站住脚。
  除了着孔熙荣在吸并李碛所部及雍州残军之后,要从商洛、蓝田方向,承担起从南翼牵制关中敌军主力的重任外,韩谦还下令冯宣率部进入巩县东部的虎牢关,从东面封挡荥阳、汴京等东梁军的攻势,下令周惮率部进驻潼关,与驻守华州城的荆振,抵挡敌军从河津、雍州发动的攻势。
  然而北线除了东西两翼的防御部署外,目前最容易被敌军进攻的缺口,还是邙山与虎牢关之间的伊洛河口地区。
  伊川河与洛水各有其源,但在洛阳城东北的偃师县境内合并为伊洛河,并从巩县境内汇入禹河(黄河),并在巩县境内形成地势平坦开阔的伊洛河下游冲积平原。
  目前他们在伊洛河之内没有水军战力,不能阻止敌军的兵船在冰化之后直接进入伊洛河,也就很难阻止蒙兀人的骑兵及步卒在伊洛河口两岸地区登陆,然后沿着伊洛城往偃师、洛阳推进,并将虎牢关隔绝在伊洛河以东成为孤城。
  韩谦转身看向身后温博、韩元齐、陈昆、苏烈、薛川、韩东虎等将说道:
  “蒙兀人此时的气势是极盛,但能否将敌军挡在伊洛河口之外,令其无法将触手直接伸进河洛,不仅是决定着我们能否在河洛顺利站住脚,也决定着蒙兀人的气运转兴转衰——乌素大石、萧衣卿必然也很清楚这样的道理,诸将要做好在伊洛河畔马革裹尸的准备!而我也会将大帐设在邙山东麓山岭之中,你们也不要劝我将大帐撤回洛阳城里,真要到不得不撤守洛阳城的那一步,洛阳城也不可能守住……”
  除了冯宣、周惮所部用于加强河洛两翼防御的兵马外,韩谦目前将温博所率的苏烈、薛川两旅八千精锐以及韩元齐、陈昆所部两万步兵骑兵,都部署在伊洛河两岸区域,用来守洛阳的北门户。
  此外还有韩东虎、霍厉、石如海所率的三千侍卫骑兵将在邙山东麓拱卫他的帅帐。
  短时间内看敌军在对岸的孟州城才集结四万兵马用以进攻伊洛河口地区,他们在兵力并不处于太大的劣势,但问题在于禹河解冻之后,敌军在关中拥有大量的兵马,难以对华州、潼关及蓝田关展开,到时候却可以走禹河水路,绕到伊洛河口来参加这一地区争夺。
  棠邑以往都是利用水路河道便利,快速的集结调动兵马,以进攻敌军,此时形势反过来,感觉上自然是十分的被动。
  唯一能叫人稍稍心安的,大概是他们占据防御的优势。
  不要说伊洛河两岸城寨林立,邙山作为河洛北翼风水龙兴之地,千百年来无数王公贵戚葬于其间,使得邙山南坡得到极好的开发,南坡山岭间道路四通八达。
  仅邙山东麓建于四五百年前、北魏年间的希玄寺,规模就十分壮观。
  希玄寺乃是由卧龙寺、莲花寺、普净寺三座大寺与永乐寺、永福寺两座小寺组成的寺院群落,沿邙山东岭南坡分布,北倚邙山、南窥伊洛河,建筑群绵延两里许。
  在梁师雄去年十一月撤出河洛之后,朱裕便第一时间着陈昆率部进驻希玄寺,征用民夫役力将希玄寺改造成伊洛河西岸的军事驻防要塞。
  这就形成据邙山南坡以守,兵马进出皆便捷的有利条件。
  即便在敌军精锐强势插入伊洛河北岸,河洛守军也能较好的利用邙山有利的地形,往伊洛河口位置运送反击兵力。
  战事不利时,伊洛河两岸无险可守的防寨,甚至可以暂时放弃掉,将兵力往西、往南收缩,但伊洛河西岸的邙山东麓山岭,却一定要死守住。
  韩谦不退到洛阳城前坐镇,而是将大帐设在邙山东麓,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伊洛河口的防御战。
  也只有拒敌军于伊洛河之外,韩谦后续才能将兵锋延伸到对岸的襄山(中条山),即便短时间内无法跟蒙兀人在禹河北岸的平原地区争锋,但将兵马派入襄山之中,将棠邑军这些年来倚山为城、据山而战的优势战术发挥出来,往北能威胁敌军控制的河津地区,往东能威胁到敌军所控制的孟怀地区。
  朱裕病逝后,韩谦回到洛阳城就住了两道,“你们今服赵孟吉率部调到孟州来,但赵孟吉及王孝先其部在过去两年间占据凤岐秦三州,口粮供给只能维持正常的三分之一,将卒疲弱、军心又极其不稳,这两年是约束在城寨之中才不至于哗变溃逃。
  目前王孝先也只能答应小规模的参与对蓝田关的进攻,而赵孟吉所部想要东调,在后续粮秣供给充足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休整两个月,才有可能恢复一定的战斗力。
  即便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真正的攻势,除了敦促梁师雄率部从荥阳进攻虎牢关外,主要还是要从孟州集结兵马,进攻禹河对岸的巩县、偃师等伊洛河下游两岸地区。
  从温博率部弃郸县,跨过颍水,经嵩南栈道进入河洛的那一刻,萧衣卿便意识到之前主张梁师雄残部放弃洛阳、偃师等城,东撤到荥阳、汴京休整,很可能是蒙兀大军南侵以来他所犯的最大一个错误。
  他主张梁师雄残部撤出河洛,当然不是体恤东梁军守残城的艰难与伤亡惨重。
  他与乌素大石之所以都想着叫梁师雄率残部先撤出,实际上是想着在等梁帝朱裕驾崩之后,由蒙兀人的嫡系兵马夺下洛阳等城,从而名正言顺的就将河洛这么一个极关键的地区,并入蒙兀帝国的直辖领地。
  这世间没有谁愿意彻头彻尾的当一个傀儡,朱让此时对蒙兀俯首称臣,但东梁军夺得河洛之后,实力进一步强大起来,还会不会还会继续甘愿受他们的控制,没有脱离他们控制的野心?
  这是萧衣卿与乌素大石都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所以才最终在去年十一月份决定叫梁师雄先撤出来,而非持续增派兵马去死守洛阳、偃师等残城。
  他们甚至也考虑过残梁与棠邑军有合流的可能,考虑朱裕身故之后,将河洛之事交给韩谦统摄的可能,乌素大石因此还秘密下令给田卫业,要他在攻打雍州城时,给梁洛王朱贞留一条活路,要不然他们不至于连雍州南翼的蓝田关都打不下来。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梁帝朱裕在其长子朱贞尚且在商洛统兵之时,竟毅然会使将吏直接迎韩谦为新主?
  因为朱贞一直留在商洛没有返回洛阳,他们甚至误以为朱裕的身体没有那么快会垮掉,以致他们在河洛两翼重新集结兵马,也稍稍慢了一步。
  他们原本能够以较少代价,联合东梁军守住洛阳、偃师、巩城、虎牢关及孟津等地,但这一关键决策的失误,却迫使他们这次可能要多付出数倍的伤亡,才有可能重新夺回这些城寨。
  萧衣卿与乌素大石神色凝重的并肩站在孟州城楼之上,眺望南岸邙山之间的旌旗招展,从衣甲形制及服色能明显辨识,有大量的棠邑军精锐换驻其间,而东南方向的虎牢关里,已经全面换驻棠邑的精锐健卒。
  虎牢关前的战事三,军中伤病比例极高,状况比西梁军好不到哪里,特别是这部分梁军从虎牢关撤走,退回荥阳休整不到两个月,就又要反过来进攻虎牢关,士气更是惨淡。
  萧衣卿也没有指望荥阳守军一开始就能获得什么决定性的大捷,但也没想到战力会如此疲弱。
  由于嵩山北麓地形崎岖,没有骑兵大规模迂回穿插的空间,从东翼进攻虎牢关,萧衣卿也只能寄望梁师雄稳扎稳打往前推进。
  他们最终还是要从虎牢关与希玄寺之间的这一个十四五里宽的缺口,沿伊洛河两岸往里打。
  蒙兀夺得燕云之后,经营十数年,虽然之前没有大举南侵,但在骑兵之外,也组建庞大的步卒,战斗力在攻伐渤海国期间得到淬炼,并在吸纳渤海兵之后,在这次南侵之前,扩大到十万人兵马规模。
  这也是蒙兀除骑兵之外的嫡系精锐。
  时间虽然仓促,但到这时候他们也在孟州集结两万骑兵、两万燕云步卒,并从太原、上党、河朔征调四万精壮民勇。
  兵贵神速,特别是禅让之事叫河洛及旧梁军人心浮动,无论是萧衣卿还是乌素大石,都不会拖到禹、洛等河彻底冰层融化之后再发动攻势。
  那样的话,至少将给韩谦一个月的喘息时间。
  万余甲卒、骑兵已经从孟州城南翼的城寨出兵,很快在前锋将领的统御下,集结分作三路,踏过禹河坚冰,往禹河南岸、伊洛河东岸的虎牢关西侧平原推进,但南岸的梁军,除了虎牢关里的守军没有动之外,虎牢关西南沿嵩山西北麓分布的诸寨以及伊洛河东岸诸寨的兵马,也在震天动声的战鼓声中出动,分作数路,往禹河南岸大堤附近推进。
  棠邑军与旧梁军还没有进行融合,两军将卒的兵甲、旌旗都没有统一起来,萧衣卿、乌素大石二人即便站在近二十里外的孟州城楼之上,借瞭望镜眺望,能清晰分辨棠邑军主要是从西翼希玄寺方向出兵,旧梁军韩元齐部主要是从东翼嵩山西北麓诸寨出兵。
  梁军这次出动的兵马总规模要比他们还要低一截,在一万六千人左右,很显然韩谦这时候也有意保留足够的预备兵马,以观战场的变化。
  梁军的骑兵规模小,没有直接快速推进到禹河沿岸地区,而是沿两翼的丘陵散开,防止他们的骑兵前锋部队去占据两翼的丘陵地形,双方都将会战的核心作战任务,交给进入伊洛河西岸平原的步卒。
  很快双方近四万兵马,分作数路,仿佛三色洪流在南岸呈东西分布的战场上撞击,激起铁与血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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