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伪装(中)

  “真无礼。”
  另一个声音轻轻地笑着,在海风中飘忽如鬼魂的低语,“那可是伟大的圣者……与龙,你至少也得加个‘请’嘛。”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船头昏暗的灯光映出的身影却更像个少年,面目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请’上船,大人们。”
  最初开口的男人从善如流,刻意加重的语气充满讽刺。
  埃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伊斯已经从他身边擦过,三两下就跳上甲板。他小小地叹口气,默默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甲板上,这条船看起来越发大得不可思议。斯顿布奇坚固的城墙上可容两辆马车并行,龙骨号的甲板却比那还要宽上一倍多。巨大的黑帆如乌云般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遮蔽了星空,连微凉的海风都带着更加浓重的腥气,分不清是来自海上,还是来自这条船本身。
  让埃德意外……或更加警惕的是,甲板两边并没有伯特伦所描述的那种成排的弩车——甚至没有几个人。没有人操纵船帆,没有人对他们虎视眈眈,甚至没有人去拖小船上的金币和宝石,更别提他想象中海盗船上醉醺醺且奇形怪状的水手,粗野的叫骂与大笑……
  与怒风之门下海盗们的藏身之地截然不同,这条船安静得简直像条鬼船,重重的暗影里不知隐藏着什么,让人在想象中生出更加强烈的不安。
  能清楚看到的两个人就站在他们面前。一个矮壮的男人靠在船舵上,手臂异常地粗,纠结的肌肉有着肉眼可见的坚实,被浓密的短须遮了大半的脸,剩下的一半也因为过黑的肤色而看不分明,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冷冷地俯视着他们,透着瘆人的阴沉与残忍。
  那他并不是九趾。九趾应该是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棕褐色的短发,微微有点驼背,左耳在很久之前的一场战斗中被人活活咬掉了……
  当然,黑帆的首领不该是这么轻易就能见到的。
  埃德移开视线。相比而言,依旧斜靠在船边的女人堪称赏心悦目。女人骨架粗大,瘦削的身材算不得窈窕,风吹日晒过的皮肤粗糙暗沉,脸部的轮廓也过于深刻而不够柔和,却有着令人一见难忘的魅力。
  她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里甚至透着几分天真,但埃德早已得到过警告:
  “不要小看阿朵拉……有时她比九趾更可怕。”
  “你喜欢我们的船吗?”阿朵拉开口,视线从伊斯身上一掠而过,落在埃德的脸上,笑容单纯无害,“它是海上最棒的船了!”
  “……我带来了你们想要的东西。”埃德实在没有陪她聊天的兴趣,“我父亲……我父亲的灵魂在哪里?”
  阿朵拉撇了撇嘴。
  “真没劲儿。”她说,“我听说你很会讨人喜欢的呢……结果讨人喜欢的只有一张脸吗?”
  埃德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他固然没有心情讨谁的喜欢,却也没有必要触怒一个喜怒无常的对手。
  阿朵拉嗤地一笑,懒懒地转过身,向他们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
  船长室极大,却也极其空旷,正中一张长桌上放着一尊人鱼的雕像,波浪般的长发直披到弯曲的长尾末端。人鱼向上举起的双臂间,拳头大小的水晶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埃德最先看到的却是站在桌边的男人——一头白发,朴素的蓝色长袍,清隽的脸上似乎每一条皱纹都透着学者的睿智与渊博,与这条船……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可埃德知道,他实在是很适合这条用巨龙的骨骸打造而成的鬼船。
  “……奥伊兰。”压抑的愤怒让他的声音分外低沉。
  “埃德·辛格尔。”奥伊兰平静地向他点头。
  “……为什么?”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埃德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为什么?’”奥伊兰摇摇头,只觉得有些可笑,“大概也只有你才会到现在还能问出这种问题……因为九趾有我想要的东西。一个交易——就像我与你之间的交易一样,说实话,他是个比你更好的交易对象,他不会把必要的合作当成真正的友善,他不问原因也不问结果……对我而言,实在省心太多。”
  埃德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曾经被当成试验品,他对奥伊兰始终莫名地怀着某种期望……他始终相信他还有某些可以拯救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无论如何,老法师仍有在意的,想要保护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渊博的学识……甚至或许有可能只是因为他风度翩翩的外貌和他每一幅都堪称杰作的画。
  他实在是一个太容易被打动和欺骗的人……如许多人所说的,“天真”。
  有的时候,那的确与愚蠢无异。
  “我的父亲……”他开口,竭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沮丧,“他还在吗?”
  “……我并没有伤害他的灵魂。”奥伊兰回答,“如果你问的是这个。至于之后如何,你该问的可不是我。”
  眼前除了老法师并没有其他人。埃德回身,连阿朵拉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只有伊斯站在门边,神情漠然,身后一片月光照不透的黑暗。
  “……所以九趾在哪里?”埃德只能问奥伊兰。
  奥伊兰看着他,眼中竟仿佛有一丝同情。
  那一瞬间尖锐的寒意如利刃般直刺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在耳边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中灰飞烟灭。埃德不敢回头,扎向他腰间的短刀触发了他暗自设下的防御……和反击。无形的力量向四周炸开,他的胸口却也同时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砸中。
  眼前骤然一黑,肋骨如断裂般疼痛,腥甜的气息涌上喉间,心脏也似乎再无力跳动——那绝不只是因为他本能地拒绝接受事实。
  他确确实实地受了伤……被他自己的魔法所伤。
  转身时他已经拂去了胸口和后背的伤痛,却似乎仍无法呼吸。视线中,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撞到门外的桅杆上的伊斯缓缓站直,唇边牵起他陌生的弧度。
  “你早已经察觉了吗?”他说,“真是无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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