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黑塔将倾(中)

  塔中的书落了一地。那些原本保存得极好的书如今朽烂发黑,似乎原本保护着它们的魔法已不复存在。
  埃德默默地看了一眼就钻进塔底——他现在顾不上心疼这个。
  这里并不见裂痕,金色的光雾也依旧弥漫在整个空间,只是如冬日阴云下的阳光,薄得近乎惨淡。埃德蹲下来,盯着那颗嵌在地面中心的蓝宝石——它没碎,虽然内部细细的裂纹清晰可见,却像这座高塔一样,固执地……保持着完整。
  埃德握紧凯勒布瑞恩的手杖,满怀羞愧。他自诩为此地的“守护者”,甚至因为拒绝了安克兰所使用的“主人”这个称呼而不无自得……可他到底为它做了什么能?他明知尼亚阻隔了他与这座塔之间的联系也并没有多问一句,在“也许他真的是为我好”这样的自我安慰之外,其实还有点隐隐的如释重负。
  他伸手轻触宝石,那其中仍似有星光流转。
  它还活着……这座塔还活着。
  他曾在这里听见它的声音,缥缈难解,不似任何一个种族的语言,他却瞬间听懂了每一个字。
  它想让他听懂。
  可此刻他蹲在这里,离它如此之近,却又远得像是隔着无数个世界。
  他跪下来,俯身如祈祷般贴近那深蓝如海的宝石,又像在倾听这座高塔的心跳。
  被“阻碍”而已——他想。
  他并没有失去它。
  他扔下了手杖,将交叠的双手按在宝石上。他几乎已经不记得当时到底做了什么——很多时候他所做的事更像是出自本能,像是……他曾经做过。
  那其中的可能性让他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所以他总是尽量不去想。但现在,他得“想”起来。
  他并没有试图从深藏的记忆里挖出零星的碎片,他只是渐渐让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竭力去“听”,再不想其他。
  “告诉我……”
  他不自觉地喃喃念出声来,“告诉我。”
  那语气比他屈指可数的、献给神明的祈祷更虔诚万分。
  漂浮的光雾渐渐凝聚在他身边,覆盖在他身上,但他并没有看见——他已经闭上了双眼。
  起初仿佛是有细细的水流沁入他的意识之中……然而那水流炙热如火,阳光般的金色中透着隐隐的血红。
  带着血色的光雾,在他的灵魂之中弥漫开来。
  他听见低沉的声音,如从地底传来的轰鸣……如风吹过矮人燃烧的火炉。
  奇异的黑色粉末从火炉中炼出,泛着淡淡的银光粘在矮人浓密的胡须上,像是金属又不是金属,和着法师们连绵的咒语缠绕着坚硬的岩石,筑成高塔的地基,一半立于这个世界坚实的土地,一半被拉入不知存在于何处的虚空。
  岩石生长起来,像拥有生命的植物。三座高塔彼此相连,长长的阶梯和桥梁纵横交错,盘旋往复,连接起无数的房间。头戴冠冕的王者拾级而上,巡视着他的领土……只属于他的国度。在这里堆满宝石和金币,在那里垒起最锋利的武器和最坚固的铠甲。他眼中的狂热并不是因为仰望某个更强大的存在……他沉迷的是自己的力量,是他所渴望的不朽。
  然而人力有限。
  高塔无法再生长。碎石开裂剥落,如焦黑的死肉。无能无力的国王在愤怒与恐惧之中疯狂地咆哮,早已无法忍受的臣子们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这个王国刚刚建立便似将陨落。
  不请自来的法师高而瘦,焦黄的脸上有一双明亮得灼人的眼睛……那眼中燃烧着几乎与国王相同的狂热。
  “我会建起这座塔。”他说,“我会让它高得戳到某个神的屁股上。”
  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法师无序的力量并非来自神明,他什么也不在乎……但他是真的想建起这座塔。而只要能建起这座塔,国王同样什么都不在乎。
  岩石以另一种方式堆砌起来。零乱的,扭曲的,执著地向上,向上,三座高塔纠缠在一探向天空,像竭尽全力想要摘下星辰的手。
  然而某一天,法师不再出现。
  国王在他的塔里如困兽般绝望地徘徊。他熟悉的阶梯通往陌生的地方,或哪里都无法到达。他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石制的宝座消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然后,他在咆哮着奔出高塔时被他昔日的朋友一剑砍下头颅,至死不曾闭上的双眼依旧凝望着已经高得看不见的塔尖。
  新的王者封闭了高塔,一生里不曾踏入一步。时光流逝,它仿佛被遗忘……它根本不可能被遗忘。
  但这座塔已经没有了主人。
  它沉默地守护着所有的宝藏——它的宝藏。它沉默地守护着自己。混乱的力量像水中的暗流,流淌在空气里,岩石里,流淌过每一个不速之客。腐朽的尸体在黑暗中化为白骨,无法逃离的灵魂徘徊哭号。他们的生命与灵魂成为它的养料,它依旧怀着某种渴望……向上生长的渴望。
  可它无法再生长。
  魔法连接成封闭的环,无论那力量原本来自何处。它们如血液般流淌,如藤蔓般生长,看不见的触手探向每一块岩石,让它们坚不可摧。
  它为永恒而生……它将永远存在。
  另一位国王来了又去,留下他的珍藏。他走过所有他能到达的地方,他试图看透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可它不属于他。它不再属于任何人。
  漫长的时间里,它唯一无法阻止的窃贼有着黄金般的长发,绿叶般的眼睛。他带着一身的血,将死的身躯里是一个古老而强大的灵魂。他把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放在属于王者的石头座椅上,他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找到它的脉络,留下奇怪的烙印。
  那与它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像繁茂的大树上一点小小的伤痕,不会消失,却也很容易无视。
  它独自站立在那里,在最高处俯视云层下喧闹的城市。它听见流水潺潺,它看见人们仰望它的视线,它听见它的名字伴随着各种不同的故事从不同的人口中吐出,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那是国王和法师都不曾赋予它的名字。它觉得,它很喜欢,无论是黑塔,还是三重塔。
  那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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