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不同的艰难(下)

  拉瓦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斑驳的光影中,他的存在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确认他是否还在那里。
  “很久之前,在我刚刚进入神殿的时候,”他开口提起遥远的过往,“有一位老牧师被逐出了神殿。他们说他亵渎了神明,说他的信仰只是谎言……说他是个无信者。我应该唾弃他,应该感到愤怒,但事实上,那时候我心中更多的却是好奇——他离开时那样平静,不像个卑劣的背叛者,倒像是个高贵的殉道者。而当我去问我的老师,他告诉我,他的确做错了一些事,却也有值得尊敬之处。”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脱下了白袍的老牧师并没有走得太远,就住在巴拉赫城外的村庄里,那本也就是他的故乡。拉瓦尔忍不住时常去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他受到惩罚,满心悔恨,过得凄惨无比,可老人泰然自若地面对所有排斥与辱骂,过得艰难却从容。
  他的生命原本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作为一个被驱逐的渎神者,他反而轻松得像是终于得到了自由。
  他死去的那一天拉瓦尔就徘徊在他门外。他只想偷偷看一眼,因为据说老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可黑乎乎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低哑的声音,将他邀请入内。
  作为人类,老人终究还是不想那样孤独地死去。
  那一天,拉瓦尔在那个几乎什么都没有,充满了衰老和死亡的气息的屋子里待了很久。他已经不记得话题是如何开始,但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直到老人停止呼吸。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老祭司微微眯起眼。在漫长的时光中淡去的回忆,忽然又鲜明得如在眼前。
  神明并没有善恶之分,如力量并没有善恶之分。洪水会摧毁村庄,也会带来肥沃的泥土,烈焰能焚尽一切,也能带来温暖和光明。
  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少年不能接受的是老人得出的另一个结论——诸神的善与恶,是他们的信徒的信仰和所作所为,赋予他们的。
  这些话语带给少年的震撼难以形容。它们确确实实是亵渎,各种意义上的。创造万物的诸神怎么可能被只能仰望他们的卑微生命所影响和定义?
  愤怒冲淡了疑惑与不安。拉瓦尔天赋过人,备受宠爱,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地成为了大祭司的继任者,少年时的那点疑惑,渐渐变成连拂去都没有必要的,一点微小的尘埃。
  然而在那位老人死去之后几十年,当拉瓦尔有资格进入神殿最深处的图书室,他在一张古老羊皮卷上,看到几乎同样大胆的疑问——神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们有善恶之分吗?他们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处?
  “一些古老的故事……一些不知真假的历史,早已被遗忘,或抹去。”老祭司平静地回忆着,“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也时常与费利西蒂争论——能毫无避忌地与我谈论这些的,也只有她了。我渐渐知道,精灵们其实也并不认为诸神有善恶之分,他们觉得神明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其道理,那并不是全无抗拒的敬畏和服从,而是某种更深的理解,至少曾经如此。但对人类而言,将诸神分出明确的善与恶,是更容易接受的。因为他们遭遇灾难时会有愤怒与仇恨,将这些情绪倾泻在一个,或几个邪恶的神明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身上,是最简单和轻松的选择。”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混乱时代。有些被称为“邪神”的神明,甚至完全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却也渐渐拥有了许多信徒。
  人心之恶,以神为名。
  让精灵和矮人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的“伪神”,他们的圣职者居然也能得到神赐的力量。他们只能认为,这些神明也是确实存在的,只是他们真实的意愿,被他们的人类信徒所扭曲,才导致了种种暴行。
  因为信仰和理念的冲突,因为强大到难以控制的魔法之力,那个时代,整个世界冲突不断,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神明的信徒彼此混战,像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渐渐失去控制。
  然而那个时代到底是如何结束,却并没有完整的记录留下来。
  “我们知道去往其他世界的通道被关闭,许多高阶魔法失去了传承;我们知道一些神明被彻底遗忘,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人类的信仰变得更接近精灵,但仍有属于这个种族的偏执——我们开始认为所有的神明都是善良而伟大的,且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们有半分质疑和不敬。他们如果降下灾难,那必然是考验或惩罚,他们若沉默不语,必然是因为我们令他们失望。敬畏,反省,似乎让我们变得更好,近千年里人类的发展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在这样的发展中,诸神的光辉却逐渐暗淡。即使我们不断警告,‘无信者的归宿唯有地狱’,仍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信仰任何神明,而除此之外,其中许多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但我终于明白那位老牧师为什么会被驱逐,作为一个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称赞他追寻真理的勇敢无畏。可作为一个曾经披上白袍的圣职者,当他在神殿的屋檐下他宣扬他的‘真理’时,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也破坏了神殿的立足之本……虽然后者脱离不了我们对自己的利益的保护,可那些还拥有虔诚信仰,也并不曾因此而伤害他人的圣职者,又做错了什么呢?”
  老人的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埃德觉得他现在所说的这些似乎已经偏离了他原本的目的,同时又觉得他并不该打断。
  在他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埃德反而相信,这的的确确是霍伊特·拉瓦尔,一个曾经威严稳重,令人敬畏的大祭司……一个在内心深处藏着许多疑问,也会彷徨无措,却仍努力寻找答案,而不只是醉心于权势和力量的人类。
  他们或许会有不同的选择,却未必不能彼此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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