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9章 前所未有的危局

  寇季听完了范仲淹的讲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
  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是辽国境内相对较大的两处疆域,里面盘踞着各个部族,为了有效的管理这些部族,辽国效仿宋制,在其境内设立了西北安抚招讨司。
  其地域之辽阔,几乎是外包了大宋北境。
  最东头临近辽国腹地,最西头临近黑汗国。
  疆域面积几乎达到了原西夏和河西加起来的总和。
  盘踞在里面的百姓,少说也有三百万帐。
  三百万帐,可不是三百万人。
  辽国的帐,相当于大宋的户。
  只是辽国帐的人数,远远没有大宋户的人数多。
  但即便如此,三百万帐,也得有六百万人左右。
  如今三百万帐的人全部没有了。
  有可能被屠了,有可能加入到了王随和杨文广放出去的凶徒队伍里了,也有可能在凶徒入境的时候,扮成了凶徒,造了辽皇耶律隆绪的反。
  三百万帐,六百万人,没了。
  骇人听闻。
  寇季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了。
  范仲淹站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看了寇季一眼,见寇季处在震惊中,便没有再开口。
  寇季震惊了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丢下了手里的汗巾,面无表现的询问范仲淹,“官家知道此事吗?”
  范仲淹赶忙道:“杨文广和王随已经将此事写成了文书奏报给了官家,官家得知了此事以后,便派人将消息传给了下官,吩咐下官在此处等候您,将此事如实告诉您。”
  寇季盯着范仲淹,道:“官家准备怎么解决此事。”
  范仲淹迟疑了一下,坦言道:“官家说,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理。”
  寇季一脸恼火的道:“我处理的了吗?!”
  范仲淹生硬的笑了一下,没敢开口。
  别人在得知了王随和杨文广放出去了一百多万凶徒,杀空了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的时候,都在为王随和杨文广叫好。
  可看清楚此事本质的人,没有一个觉得此事是好事。
  杨文广和王随将那些凶徒放出去的时候,估计没想着控制他们,应该是想让他们随便去辽国闹,最好将辽国闹一个乱七八糟,为大宋争取更多的优势。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一百多万凶徒在离开了大宋境内以后,就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那一百多万凶徒,若是真的将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全杀空了,那还好。
  问题是他们没杀空。
  他们就算是再能杀,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内将六百多万人杀一个干干净净。
  更不可能在杀完了六百多万人的同时,还能完成几千里的急行军。
  所以,从大宋跑出去的那一百多万凶徒,根本不可能将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杀空。
  他们应该只杀了其中一部分,有可能是很小的一部分。
  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内大部分的人,应该是在大宋凶徒入境以后,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到了凶徒当中,陪着他们一起烧杀抢掠。
  所以他们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辽国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处理一空。
  又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几千里的急行军,进入到辽国京南道和京北道肆虐。
  所以在辽国境内作乱的人,很有可能已经超过了一百多万。
  具体有多少人,寇季没敢猜。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作乱的人,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但凡是被他们碰上了人,要么被他们碾碎,要么加入他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只要是个人,只要不想死,都会加入他们。
  他们的人数自然会成倍数增加。
  他们的发展方式,有点像是民间的百姓起义。
  几百个几千个百姓扯旗造反,然后一路挟裹着其他的百姓,越滚越大,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几十万人的规模。
  他们又跟百姓起义不同,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极大的基数。
  发展的会更快,崛起的会更加迅猛,危害会更大。
  他们的人数必然已经超过了一个人为的可以控制的地步。
  他们随后会如何,充满了变数。
  谁也说不准。
  他们有可能会在辽国境内肆虐,彻底将辽国撕一个粉碎。
  也有可能顺势攻入大宋,在大宋境内肆虐。
  他们比黑汗王玉素甫率领的黑汗兵更像是蝗虫。
  不……准确的说,黑汗王玉素甫率领的黑汗兵只是像蝗虫,而他们,是真正的蝗虫。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在他们没有消亡之前,任何被他们惦记上,或者他们经过的城池,都会被他们啃食的干干净净。
  他们若是真的对大宋下手,寇季真的没什么办法应对。
  因为寇季稍微盘算了一下,就算他将大宋所有的兵力全部压到边陲上,也不一定能抵得住他们的冲击。
  几百万人一窝蜂的涌过来,谁去挡?谁敢挡?
  如此规模的流民式的叛乱模式,历史上根本就没发生过,也没有相应的例子可以借鉴。
  所以寇季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虽然如此方式形成的队伍,会在极短的疯狂过后,分崩离析。
  但以他们的规模,在他们分崩离析以前,足以将他们面前的一些撕的粉碎。
  范仲淹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在寇季发火以后,他没敢开口。
  寇季经过了短暂的发泄以后,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事到如今,他再发火也没有用。
  他必须得冷静下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寇季皱着眉头沉思了许久,突然抬头,询问范仲淹,“燕云的战事如何?”
  范仲淹急忙回答道:“燕云的战事也很乱。辽皇耶律隆绪率领着兵马抵达了幽州城以后,一直在攻打幽州城,但是并没有使出全力。
  他想拖着我大宋的中军,想通过诱敌深入的法子引王凯和李昭亮上钩,想从侧面击溃我大宋的兵马。
  借此扭转战场上的局势。
  只不过,王凯和李昭亮二人并没有上当。
  王凯和李昭亮相继拿下了云州、应州等地以后,就固守在原地,止步不前。
  辽皇耶律隆绪诱敌深入的计策并没有奏效。
  辽皇耶律隆绪一计不成,想用第二计。
  只是还没等出手,辽国腹地就传出了上京城被攻破的消息。
  辽皇耶律隆绪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谋划,开始安抚军中的将士。”
  说到此处,范仲淹停了下来。
  寇季疑惑的道:“曹玮没有趁机进攻?”
  范仲淹缓缓摇头。
  寇季沉吟道:“辽国腹地上京城是怎么攻破的?”
  范仲淹赶忙将赵祯暗中安排刘亨去攻打上京城的消息告诉了寇季,末尾的时候还补充道:“刘亨攻破了上京城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带着在上京城内的缴获退出了上京城。
  缴获已经通过大船送到了我大宋的登州,王相公已经赶到了登州去接收。
  刘亨自己带着人依旧停留在辽国境内,跟辽国境内留守的辽兵周旋。
  月前,交趾的援兵沿海而上,抵达了辽国境内,跟刘亨汇兵一处。
  如今辽国上京城东北等地方,也乱成了一团。”
  寇季听到此处,感慨道:“东北有刘亨和交趾兵马,南境有我大宋,西境有数量庞大的凶徒在作乱。辽国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啊。
  辽皇耶律隆绪费尽心机营造了一个东西夹击我大宋的局势。
  我大宋挺过来了。
  如今,辽国四面楚歌,我倒是想看看辽皇耶律隆绪该如何应对。”
  说到此处,寇季看向了范仲淹道:“曹玮没有借机击溃辽皇耶律隆绪,应该是在等辽国乱的更彻底。辽皇耶律隆绪若是被迫退兵的话,曹玮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燕云十六州。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果然不假。
  辽国如今已经不足为惧,那数量庞大的暴徒却不好应对。”
  范仲淹听完了寇季一席话,思量了一下,赞同的点了点头。
  他觉得如今战场上的局势,跟寇季分析的别无二致。
  寇季叹了一口气,“王随和杨文广就是个棒槌,恶鬼都敢往出放。”
  范仲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他们若是不放那些恶鬼出去的话,那些恶鬼很有可能会祸害我大宋。”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道:“那他们也不该把军功的奖赏定的那么优厚。秦订立军功制的时候,举国上下不过四百万人而已。
  四百万人,暴捶了六国,可见军功制对百姓们的吸引力有多大。
  对那些吃了不少苦的罪囚而言,吸引力就更大。
  他们会为了军功,豁出性命去。”
  范仲淹也觉得杨文广和王随定下的军功赏赐有些过于优厚。
  寇季又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的道:“虽然那些凶徒们还在辽国境内肆虐,但我们不得不防。还好他们如今在长城之外活动。
  我们要是能拿下全线的长城,据长城而守的话,应该能将他们挡在外面。”
  数百万的凶徒肆虐,如山崩,如海啸,已经不是一般力量可以抵挡了。
  唯有借助长城。
  或许还有几分挡住凶徒的希望。
  寇季带着范仲淹回到了驿站里临时安置的书房,提笔挥毫,开始写起了调令。
  寇季一口气写了十几份调令,每一份调令阵对一支地方兵。
  寇季将大宋境内剩余的地方兵,一口气全部调遣到了西凉城到云州一线的长城。
  写完了调令,寇季揉了揉眉心,“三十六万人,守数千里长的长城,还是有些薄弱。还得想办法增添一下他们的力量才行。”
  寇季取出了自己的半枚兵印,一一加盖了兵印以后,将调令交给了范仲淹。
  “派人速速回到汴京城,将调令交给政事堂,让政事堂尽快加盖相印,随后发给兵部,让兵部加盖兵印,并且尽快下发到地方上。
  一个月内,我要看到我调遣的三十六万地方兵,全部出现在长城上。”
  范仲淹拿着调令,有些迟疑。
  寇季的话有些太强硬了,隐隐有种吩咐政事堂做事的意思。
  政事堂的三位宰相,可不是寇季能吩咐的。
  一个闹不好,就是一场席卷大宋的文武大争。
  寇季似乎看出了范仲淹的心思,他长出了一口气,道:“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我也没有那么多顾虑,更不想想的那么复杂。
  你派人将我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吕夷简三人。
  若是一个月内,三十六万地方兵到不了长城上。
  我就辞官,然后带着全家人逃出大宋去避祸。
  等祸事过去了以后,我再带人回来给你们收尸。”
  范仲淹闻言,心头一惊,“真有这么严重?”
  寇季橫了范仲淹一眼,“那可是几百万人,不是几百个人。真要是进入了我大宋,谁能挡得住?”
  范仲淹脸色有些难看的道:“下官还以为你会有办法。”
  寇季翻了个白眼,“我是人,不是神。蝗虫过境的时候,我也只能干看着,根本拦不住蝗虫。”
  说完此话,寇季有些无力的瘫坐在了座椅上。
  范仲淹不死心的问道:“真的没有办法?”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道:“如果我们能在他们生出进入我大宋的心思前,将辽人赶出燕云十六州,彻底的掌控长城。
  借着长城,借着我大宋禁军和地方兵加起来的百万兵力,或许能抵挡一二。”
  范仲淹微微咬了咬牙道:“有没有把握十足的办法?”
  寇季愣了一下,略微思量了一下,道:“有……”
  范仲淹徒然瞪起眼,惊喜的道:“您有把握十足的办法对付他们?”
  寇季点了点头道:“弄一场瘟疫,不仅能避免他们侵犯我大宋,还能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死绝。”
  范仲淹脸上的喜色瞬间僵硬,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寇季继续道:“能弄死数百万人的瘟疫可不简单。到时候我大宋也要跟着付出惨重的代价。有可能会死跟他们数量相等的人,有可能更多。
  而整个长城外,还有可能会化成一片死地,十数年之内,恐怕没人敢去涉足。”
  “不……不行……不能用瘟疫……”
  范仲淹满脸惊恐的喊着。
  寇季翻了个白眼,“我就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瘟疫那东西是我能掌握的吗?”
  范仲淹脸色有些发白的盯着寇季没说话。
  寇季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瞪起眼,“你还真觉得我能掌控瘟疫?!”
  范仲淹迟疑了一下,颤声道:“别人的话,我自然不信。先生的话……我信。”
  寇季闻言,哭笑不得的道:“你对我还真有信心。”
  范仲淹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意。
  寇季叹了一口气道:“那东西我掌控不了。就算能借用,我也不会用。我可以用刀子杀人,甚至可以用阴谋诡计坑死无数的敌人。
  但我绝对不会用瘟疫杀人。
  我是个人,不是魔。
  只有魔才会歧途去掌控瘟疫,并且用瘟疫去杀人。”
  说到此处,寇季起身拍了拍范仲淹的肩头,“你在陕西府好好守着。我在前面要是顶不住了,就会传令给你,在陕西府征兵。”
  范仲淹一脸愕然的看着寇季,不明白寇季这话是什么意思。
  寇季深吸了一口气道:“到时候我会奏请官家复立军功制。”
  范仲淹一脸惊愕。
  寇季幽幽的道:“先秦的时候,陕西府仅有四百万人,他们暴捶了六国。现在的陕西府,可不止四百万人,我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暴捶那数百万的凶徒。”
  范仲淹愣了又愣,许久以后,范仲淹迟疑道:“寇枢密很看重陕西府的人?是因为寇枢密出身于陕西府吗?”
  寇季失声一笑,“跟地域无关。在我华夏,别的地方可以讲地域,陕西府却没办法讲地域。秦灭六国,六国贵族皆迁至此;汉强干弱枝,将更多的人迁移至此。
  所以在此地,根本就没办法以地域分人,更不能说谁是那个地域的人。
  而且,无论什么地方的人,皆是我华夏人。
  既然都是华夏人,就不应该有地域之分,也不应该因为地域,看重谁,看轻谁。
  我之所以选此地,是因为此地的百姓以前在我大宋边陲上挣扎、过活。
  多多少少熟悉战争。
  应征他们入伍,再加上军功制的激励,他们应该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爆发出不输给地方兵的战斗力。
  到时候有他们相助,应该能缓解我们一些压力。”
  范仲淹有些不相信的道:“那您提到先秦……”
  寇季叹了一口气,道:“你只看到了军功制带给先秦的好处,但你没看到军功制带先秦的坏处。秦是征灭了六国,可是在此过程中,四百万百姓,死了多少人,谁知道?谁在意过?谁算过?”
  范仲淹浑身一震。
  上位者在征战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战场上,只在乎战事的输赢,鲜有人会去在乎百姓。
  绝大多数人读史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先秦如何强横、如何霸道、如何问鼎天下、如何建立盖世的功业。
  可鲜有人去了解,在那强横、霸道、问鼎天下、盖世功业之下,埋了多少皑皑白骨。
  先秦时候的一些历史,范仲淹感受不到。
  但是距离大宋最近的五代十国的历史,范仲淹隐隐能感受到一些。
  五代十国,近七十多年的战乱。
  死了多少人?
  近四千万人。
  四千万人,多么庞大了一个数字。
  几乎相当于现在大宋总人口的一半。
  那些文人墨客,撰文填词,将五代十国的英雄们夸了一遍,将五代十国的狗熊骂了一遍,将五代十国的美人欣赏了一遍,将五代十国的帝王数落了一遍。
  却没几个人,为那死去的四千万人鸣一声冤。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
  寇季话里的意思,范仲淹也大概想明白了。
  寇季是在告诉范仲淹,真要到了征调陕西府的人的时候,那就是大宋江山最危险的时候。
  那个时候,需要用无数人命去填,需要用无数人命去消耗。
  直到敌我双方一方扛不住为止。
  陕西府的百姓被临时抽调,很有可能得死很多人。
  范仲淹身为陕西府的知府,一想到到时候陕西府十室九空,心跟着在颤抖。
  寇季看出了范仲淹的心思,迟疑了一下,安慰道:“局势未必会发生到那个地步,所以你也别想太多。我只是提早做一手准备,避免到时候局势恶化以后,难以应对。”
  范仲淹听出了寇季在安慰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寇季继续道:“我不能再在此地多待了,我得尽快赶到幽州城去,督促官家和曹玮尽快的结束战事,尽快将长城掌握在我们手里。
  若是我们不能掌握长城的话,那就真的没希望了。”
  说完这话,寇季拍了拍范仲淹的肩头,迈步离开了书房。
  出了书房,寇季大声的招呼着自己的部曲、亲从官、亲事官,尽快赶路。
  亲事官在寇季招呼的时候,看了一眼天色,忍不住道:“寇枢密,天色已晚,我们现在赶路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寇季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冷冷的吩咐了一句,“照我说的做。”
  亲事官闻言,没有再敢多言,立马下去跟其他人一起准备行囊。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
  寇季踏着刚刚落幕的夜色,冲出了驿站。
  在他身后,部曲、亲从官、亲事官,紧紧的跟随着。
  范仲淹在听到了马蹄声以后,跌跌撞撞的从驿站里追了出来,望着寇季那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大声的咆哮。
  “你一定要赢!”
  “一定要赢!”
  “……”
  范仲淹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所以他的声音传出去了很远很远。
  隐隐有回音生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他的话。
  寇季奔出了豳州驿站以后,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往了幽州城。
  寇季不眠不休的冲豳州驿站冲到了潼关驿站。
  胯下的马儿在嘶鸣了一声以后,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
  寇季顾不得怜悯马儿,在驿站里换上了一匹马以后,继续策马狂奔往幽州城。
  三天两夜以后。
  寇季路径开封府驿站。
  一大两小三个身影站在驿站前,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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