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节 敲打(2)

  “王明府啊……”张越叹了口气,轻声道:“足下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呢?”
  “春秋曰:人臣无将,将则诛!”
  “书曰: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一切恩德,尽出于上!”
  “足下怎么可以来求我呢?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中官,侍奉陛下,辅佐长孙,就已经战战兢兢了,安敢再望朝野之事?”
  王豫听着,却是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他赶忙拜道:“下官失言了,下官失言了……”
  “只是……”王豫抬头,看着张越,谄媚的道:“下官有心想要效忠陛下,为社稷出力,然则,下官长居齐郡,与圣驾相距数千里,无法如侍中一般日夜得天子雨落恩泽,教化提点,是故难免容易以自己粗鄙的见识,盲目的曲解陛下的圣命,致使陛下的仁德,难以真正泽被齐郡百姓,所以日夜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今日得蒙侍中公不弃,星夜来访,屈尊降贵,暗中提点,下官感恩戴德,惶恐至极,还请侍中公教我忠君之事!”
  “王明府能这样想,实乃社稷之幸,齐郡百姓士民之幸也!”张越满意的赞道。
  这位王太守,真是官僚之中的佼佼者啊。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是而已。
  难怪,他能一路以一介布衣,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世,就爬到现在这个地位。
  真是了不起!
  但,他的技能和天赋,却好像全部点到了察言观色和见风使舵之上。
  这样的官,其实,不可能对社会和民族有什么正面贡献。
  作为穿越者,张越心里面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啊!
  没办法,在后世,纵然贪官污吏,也是搞经济的一把好手!
  哪像这个渣渣,貌似就会拍马溜须和逢迎献媚。
  可悲的是……
  貌似这个王豫还是关东郡国两千石中的佼佼者。
  不然,也轮不到他爬到齐郡太守的位置上了。
  所以,也就是说,比他还渣的两千石,起码还有两百多个!
  简直是悲剧啊!
  张越第一次感到,身心有些疲惫。
  面对这样的浊世,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转,近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这个时代,有足够的年轻俊杰和满怀希望与理想的热血之士,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他还不至于会沦落到清末的魏源、谭嗣同那样的绝望之境。
  也不必会如陈天华一样,在绝望之中跳海。
  如今,虽然天下黑暗,但星星之火,却已经在燃烧。
  历史上,这把火,烧出了王莽改制这样的千古大变革。
  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至少呐喊出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和希望改变的天下人的心声。
  想到这里,张越就振作起精神,重新充满了干劲。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失败和挫折。
  最可怕的是麻木和愚昧。
  而现在的诸夏民族,最不缺的就是壮怀激烈的年轻人与满怀热血的义士。
  正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三千越甲能吞吴!
  所以,现在的磨难和现实的黑暗,只会是暂时的。
  未来的中国,必将光明万丈!
  带着这样的情绪,张越不动声色的对王豫道:“只是,王明府欲要效忠陛下,忠君报国的决心有多大呢?”
  “下官早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陛下需要,下官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王豫立刻就拍着胸膛,表起了决心。
  “善!”张越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与王明府说几句真心话!”
  “陛下对青州、徐州、扬州的百姓,非常关心!”
  “常常对我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为官者,当以百姓福祉为己任!”
  “圣心仁德,宽厚至斯,天下幸甚!”王豫赶忙附和着道:“可恨下官不能明知圣心内志,几毁陛下大业!”
  “哎……”张越摆摆手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王明府如今幡然醒悟,紧随陛下,举善政,行仁政,依然是可以造福齐郡黎庶的!”
  “只是……”张越轻笑着,图穷匕见:“如今,仅仅青州八郡两国之地,就有无地百姓几近两百万之众!”
  “仅仅在临淄城中,就有无产人民数万户之众!”
  “陛下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这……”王豫听着,战战兢兢,只能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
  青州的八郡两国的问题,作为齐郡太守,他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实际上,青州的问题症结,就在齐郡,就在临淄城!
  为了满足天下人民日益增长的刺绣绸缎需求,整个青州,全力以赴的生产着丝帛布匹和其他各种商品。
  在很久以前,青州的士大夫官吏贵族就已经发现了。
  比起单纯的从土地获得收益,很明显,经商之利百倍于土地所出。
  一亩地,播种种子一斗,至秋收至多不过能得粮食三石。
  所得之利,不过三十倍。
  这还没有扣除耕作花费的劳动力和其他支出。
  但若是种桑养蚕抽丝的话,其利润就高的多了。
  同样的一亩地,若是种植桑树,以十步一树的密度来算,一亩地能种桑十二株(关东行小亩,以百二十步为亩),这十二铢桑树每株每年至少可以采摘四十斤桑叶(汉斤,相当于现在的十公斤左右),十二株桑树可以得桑叶四百八十斤。
  每四百斤桑叶能养蚕一箔,得蚕丝四斤。
  每斤丝市价两百钱,一亩桑田,一岁能产出价值四百余钱的蚕丝。
  这还只是蚕丝的价格。
  但已经远超了种粟的收入!
  若将蚕丝加工为帛,依照金布律的规定,一匹标准的官帛应该长八尺,宽两尺五寸,重量不得低于二十两。
  换而言之,一匹帛应当重一斤又四两。
  而这样的一匹帛布,官府平贾标价三百五十钱。
  而按照丝价,一匹帛所需的蚕丝原料,不过两百五十钱。
  差价一百钱!
  而这只是官价,没有哪个傻瓜会真的按照官府规定的平贾价格交易。
  事实上,在临淄城中,商人要买帛,不拿出四百钱以上,根本不要想买的。
  而且,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帛布价格。
  绸缎和刺绣的价值,比帛布要贵两到十倍!
  最好的刺绣,不过巴掌大小,甚至能卖到一千钱!
  简直就是暴利!
  在这样的暴利面前,齐郡和整个青州,早就疯掉了。
  贵族士大夫官员,纷纷参与。
  地痞游侠无赖,为其爪牙。
  子钱商人充当帮凶。
  所有人都不遗余力的,迫使自耕农破产,然后逼迫他们进入城市,从事织造业,或者进入各自的庄园,参与桑麻业!
  青州全境的桑麻业,鼎盛到,在现在已经占据了天下超过七成的丝帛布匹供给。
  剩下三成里,有两成是陈留郡占据的高端产品。
  而余下一成,被其他势力瓜分。
  也是靠着这个,临淄才能有今天的人口规模。
  一百万人口,猬集在临淄城中。
  要说不害怕?
  那是骗人的!
  但,财帛动人心啊!
  在临淄城里,贵族官吏士大夫和商贾、游侠地痞无赖、底层人民,形成了一个生态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能自求多福。
  本来,其实在三十年前,齐郡的贵族官员们,还没有这么没底线。
  那时,他们更热衷于将农民搞破产,然后兼并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充当奴婢或者佃农。
  但,在暴胜之持节南下后,他们就发现,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所以,就不再强迫人民为奴为婢,而是将他们赶进临淄城。
  结果,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样做的剥削效率,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部分进入临淄城的农民,最终都变成了大家的无偿劳动力。
  他们必须日日夜夜,辛勤的织造。
  但所得的报酬,仅够半饱。
  绝大部分利润,都被垄断了丝帛的商人们所剥削。
  而这些商人,又被食物链更高层的士大夫贵族官员所剥削。
  更重要的,所有的织户,都几乎不可能翻身。
  他们在临淄城住的越久,欠下的债务就越多。
  多到几辈子都还不清!
  这迫使这些人民,从生到死,都必须贵族官员服务。
  他们的血汗,变成了上层士大夫贵族官员们的歌舞宴席,珍馐宝物。
  还有什么事情,比现在这样的情况更舒服的吗?
  士大夫权贵们,甚至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躺着就能把钱挣了,还双手不沾鲜血。
  所有坏事、脏事,都是商人、游侠地痞无赖做的。
  每一个人都是君子。
  所有人皆是乐善好施的善人。
  年轻人甚至可以看着污水横流,食不果腹的底层织户们,叹息着道:“民之苦,竟至于斯,汉德衰矣!”
  对啊,人民这么苦,肯定是当皇帝的不修德,肯定是长安城对外乱开战造成的!
  昏君啊!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可怜的人民?
  体恤一下这些无辜之人?
  停一停你的脚步,等等你的人民啊!
  然而私底下,谁不是惶恐至极,战战兢兢?
  临淄的权贵士大夫们,谁都知道,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
  就等着哪一天,底层积蓄的怨恨和不满砰的一声爆炸,将所有人都送上天。
  而现在,底层积蓄的怨恨与不满,没有爆炸。
  但长安却查知了这个情况!
  这可比底层自己爆炸的情况还要恐怖万分!
  因为,底层爆炸,虽然会炸死很多人。
  但也有可能催生一个新的强权!
  泥腿子造反,到最后肯定得找大人物来背书。
  而长安知道了,却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稳定齐郡和青州,而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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