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公来山
刘演本受叔父刘琨所遣,挥师进占临漳,当日为石勒所破,慌不择路,难以西归,只能暂且跑厌次去依附邵续。二人虽然都打着晋家旗号,却分属不同阵营,刘演的靠山刘琨与邵续的靠山王浚素来不睦,故而虽然邵嗣祖欣然接纳了刘始仁,愿与之共勤王事,刘演心里却始终留着个疙瘩。
等到王浚被杀,石勒强盛,即便乐陵一郡,亦有多县归降石勒,邵续只能固守厌次、漯沃两城而已,其势岌岌可危。因此邵续就建议南渡黄河,前去投靠徐州青州不考虑,曹嶷那路货向来首鼠两端,说不定哪天便重又降胡了郗鉴亦持此议。刘演却盼望着刘琨挥师攻伐冀州,则他在厌次方便呼应;倘若退往徐州,那就彻底没机会返回叔父身边去啦,坚绝不允。
最终二将遣郗鉴前往广固,探查曹嶷的动向。按照邵续的想法,倘若曹嶷从晋之心甚坚,那么有他作为后盾,即便遭到石勒大举围攻,丢了厌次,咱们也不是无路可去,乃可继续留在河北,观望局势动向;倘若曹嶷有谋叛之意,那咱就得赶紧走啦,否则遭到石、曹南北夹击,哪里还有幸理?
刘演满心不乐意南下,但也不得不承认,邵续所虑有理,万一曹嶷背反,我别说生还并州了,估计连尸首都运不回去啊郗君,便请为我去走上这一遭吧。
可是郗鉴在见过了曹嶷之后,一方面派部下归告刘、邵二将,一方面自作主张地继续南下,去与卞接洽。卞提醒他,你们要想南渡,那就得赶紧动身,否则一旦曹嶷归胡,封锁黄河渡口,你们想来都来不了啦。然后又特意重申裴该对卞的寄望,说:“刘将军虽于缧绁中救拔郗君,然数年间,郗君为其谋划,随之自临漳而奔乐陵,还报亦足。若刘将军执意不肯南来,是既害乐陵,又伤徐方,上坏国家之事,下绝部众生路,郗君又何必与之同死呢?我将在徐州扫榻,引颈以望郗君之来……”
倘若能够说服刘演,与邵续一并南下最好,否则的话,你还是把刘演那顽固家伙甩了吧,你既得裴大将军赏识,前程必然远大,又何必跟刘演一起玉石俱焚呢?
郗鉴拱手道:“多承裴大将军与卞君之厚爱,妻儿一并托付。”但是没表态,他究竟肯不肯抛弃刘演。
随即郗道徽便即启程北归,卞则将相关情事写成书信,遣人送往长安,急报裴该知道;同时他还派人去跟东平内史徐龛、濮阳内史桓宣,以及新任泰山太守祖济联络,相约互为犄角,共御石勒,并防曹嶷。
郗鉴在琅琊郡治开阳停留了五天,抚慰百姓、安排人事,以恢复统治秩序。他新任命的琅琊国相,乃是东莞姑幕人(后属青州东阳郡)臧琨,字山美。
东莞两大显姓,一徐一臧。徐静名澄之,曾经担任过州治中,永嘉之乱时与臧琨共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客居于京口。郗鉴得刺徐州后,多方打探流亡人士,终于找到了徐静和臧琨,盛邀二人携家眷北归,收入幕下。此前即任命徐静为东海郡守,如今又任命臧琨为琅琊国相本籍不可守牧本郡,能够在邻郡为守,也算殊荣,若非乱世,那是根本无可奢望的。
徐、臧二人皆为老成之吏,卞望之对于他们能够稳定两郡国局面,抚安士民、恢复生产,寄予厚望,但……想让这二位领兵御敌,纯属不切实际的空想。徐州无将镇守,看似庞然大物,其实相当虚弱,因此卞这回写信到长安去,就央告裴该,你放几个人才回来,助我守疆吧,否则的话……“裴公是弃徐也!”
一切安排既定,卞便打道而南归淮阴。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在考虑,是否将徐州州治换一个地方原本定在淮阴,是为了方便守淮,而且那时候也无力将政权延伸到淮北各郡国去;如今自己既然已定东海、琅琊,下一站是东莞,则淮阴的位置就未免太过靠南啦。别的不说,倘若羯奴或曹嶷真的南侵徐方,我身为刺史,离着前线十万八千里,会不会引发畏虏之讥啊?
或许将州治北迁到东海郡内的兰陵或者襄贲,会比较合适一些。
正在边走边想,突然马车外有人禀报:“郗公去而复返,来追使君!”
卞闻言,先是一喜:郗道徽终于想通了,不打算再回去给刘演陪绑了么?但随即笑容便即收敛因为他想明白了,以郗鉴的风格、品性,即便他要抛弃刘演,都肯定会先回厌次去归禀出使之事,并且把话给说明白喽。如今分手仅仅数日,郗鉴便去而复返,肯定还没能渡过黄河啊,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青州,已去不得也!
急忙下车来迎郗鉴,果然郗鉴通知卞:“曹嶷果叛,我今归路已绝,不得已乃请依附卞君。”
卞一则以喜:我有郗鉴相助,治理徐方,省多少事儿;再则以忧:没想到曹嶷这厮下决断那么快……琅琊、东海还则罢了,东莞很可能要遇警啊!
虽说他原本就还控制不了东莞,仅仅利用一些屯垦的民众,以及联络了几家大户坞堡,名义上维持着统治而已,但若被曹嶷势力伸入东莞,就很可能隔断他和兖州之间的联系啊。急忙问郗鉴:“郗君可肯临危受命,去守东莞么?”
郗鉴沉吟少顷,回答道:“愿得妻儿,共守东莞。”
卞一把抓住郗鉴的双手:“郗君,何必如此……”
郗鉴老婆孩子都在淮阴,等于捏在卞的手上,但不能算是卞某的人质,只能算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两者的区别,人质你是轻易要不回去的,但若驴子坚持不肯走,主人还得把胡萝卜赏它,总不能让它活活饿死吧。
所以说,郗鉴若是执意接走妻儿,卞也无可拦阻或许换了裴该,态度会更硬气一些大可不必以守东莞为条件来索要妻儿。郗鉴的意思分明是,我要和妻儿呆在一处,以示固守东莞,绝不轻弃之志!
卞连说你这是何必呢,我又不是信不过你。郗鉴笑笑说:“非关卞君……使君事,为定人心也。”我若是孤身一人前往东莞就任,你瞧境内大族、百姓会不会信服我?一旦遇警,必然怀疑我会弃众先走,那他们还怎可能生出抗敌之心来啊?“且曹嶷素无大志,青州未定,岂敢深入徐方?我据公来山与之周旋,应无所失。若羯奴来,则不易守……还当速请裴、祖二公遣军应援,否则,使君将收我一门尸骨于公来山上!”
卞说好吧,既然你有这般决心,我也不好拦着“我今将五百兵付君。而君昔日峄山之众,多随裴大将军北伐,余者有可为卒者,亦都遣来听君之命……”估计你指挥起峄山故人来,会比较方便一些“我归淮阴,便送尊夫人北上,与君相会。然孺子虽幼,亦可暂离母怀,还是留在淮阴为好。”
你要万一出什么事儿,夫妻同殒,其志如此,我也拦不住,但我还是把你儿子留在安全的地方,为你郗家保留一脉骨血吧。
郗鉴率领五百州兵进入东莞,只去郡治打了个晃,便即北登公来山,凭险立寨。
东莞中南部横亘着太山,也就是后世的鲁山,在东莞、盖县之间,为其南峰,叫做“公来”。据说此山本名浮来,为周所分封鲁、莒二国的边境,《春秋隐公八年》有云:“公及莒人盟于浮来。”以国君前往故,从此改称“公来”。
郗道徽当年在峄山上屯垦、立营,安稳过很长一段时间,若非这条时间线上,石勒遣大军来攻,在原本历史中,他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才为后赵所迫,主动弃山而南,投归江东。所以守山郗鉴是有经验的,他自己也觉得,我上了山,比在城池里呆着,心里会更踏实一些。
可是上山后还不久,就听说了河北的消息厌次已降石勒!
想当日石勒入蓟,擒杀王浚,邵续之子邵时为王浚督护,也被俘虏。不久前,石勒遣人游说曹嶷反正,又命邵写信劝说邵续投降。曹嶷见石勒势大,正在担心之际,听来使说已经上奏平阳,要给他重号将军与青州牧之职,反复权衡之下,不等平阳正经下诏,他便急急忙忙地易帜了。
主要是裴该北伐后,来自南方的压力瞬间减轻,而北方却有石勒这条大虫虎视眈眈尤其石勒一战而杀王浚,真把曹嶷吓得不轻。所以曹嶷琢磨着,为了避免石勒来攻,我还是从命为好,将来若是晋人势力强了,我再改换门庭不迟玩熟了的把戏嘛,我反正是不要脸了,汝能奈我何?
曹嶷这一易帜,立刻封锁黄河渡口,并向厌次施压。邵续正感惶恐,又接到邵的来信,不禁踌躇。刘演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按理说应该前去好言规劝邵续,千万不要自毁声名你即便想伪降于羯奴,也必会留下骂名啊然后一起商议,如何突破黄河,南归东莞为好。可谁成想刘始仁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就亲领兵马,去责问邵续,二人竟然因此而内斗起来。
厌次城中一场交锋,刘演终为客将,苦战失利,带着亲兄弟刘启逃亡无踪了。邵续见到城内一片狼藉,真是欲哭无泪啊如今别说石勒了,哪怕曹嶷派一支兵马来,我都难以抵御……
刘演的妄动,反倒使得邵续下定了决心,于是遣使与石勒联络,说我愿意为你守备厌次,提防曹嶷。石勒大喜,当即封拜邵续为乐陵太守、冠威将军,允其仍镇厌次我即将用兵于西,无暇攻打厌次,你肯降最好,即便是伪降,只要不对我后路造成妨碍,那就多容你活上几年,有何不可?
郗鉴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禁仰天长叹,心说倒亏得曹嶷及时封锁北路,否则我若回去,估计也得跟刘演一并流亡,说不定还会被邵续给砍了……不过如此一来:“即羯奴不南,曹嶷亦必来也!”
曹嶷初归胡汉,当然会假模假式对外用兵,以表忠心了。原本他可能渡河试攻厌次,而既然厌次已降石勒,那曹嶷就只可能对徐州用兵了。事实上曹嶷经营数年,也不过才得了三分之一个青州而已,主要就是在东莞和乐陵之间的东安、济南、齐国等地,如今所邻晋土,除了东莞,也只有兖州的泰山郡啦。
祖济在泰山,你给曹嶷两个胆儿也不敢去打啊,若是惹恼了祖逖,别说自河南发兵来援了,即便搜集周边兖、豫各郡国兵马,七八千锐卒旦夕可得。相比之下,徐州就要虚弱多了,而且即便裴该仍把徐方当作禁脔,远隔千里,他也压根儿救援不及。
郗道徽忙着屯积粮草,联络各家坞堡,并且竖旗募众,隔了不久,卞也让郗夫人带着四五百峄山屯兵来援,公来山上兵马,很快就扩充到两千多。随即青州兵果然杀到了曹嶷遣东莱太守刘巴统领包括羌胡兵在内的五千兵马,浩浩荡荡杀入东莞境内。
郗鉴据公来山与刘巴对战,后面彭城内史熊远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军资器械。他人数虽少,器械却精,刘巴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无法击败晋军,只得向曹嶷又请求了三千生力军,遣将绕至公来山之南,切断了郗鉴的运路,希望能够通过长期围困,攻陷此山。
其实正如郗道徽所料,曹嶷并没有深入徐州之心,原本希望在东莞抢掠一番,占几个县城,意思意思就收手的。但郗鉴的抵抗使曹嶷很没有面子,故此指示刘巴,说你一定要攻下公来,擒获郗道徽除非徐州大军来援,否则不准后退。
不过无论他还是刘巴,甚至也包括郗鉴,谁都没有料到,赶来应援的并非徐州兵,而是关西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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