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彭晓该当死罪!

  城上两尊“将军炮”并非同时发射——因为训练度不够,操作自有急、缓,所以东侧之炮率先一声巨响,火光腾起,石弹飞出。
  刘央就觉得脚下一震,却也并不以为意——虽然头回旁观“将军炮”发射,但他终究是见识过“虎蹲炮”试射的,其声若雷鸣,其震若山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将军炮”既然比“虎蹲炮”大上好几圈儿,那么其声更响,其震更巨,也在情理之中啊。
  然后见到炮发,他本能地就又转过头来,朝向西侧。几乎同时,西侧的“将军炮”口也是火焰腾起,随即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响动可要更大几分啊,而且震动也更猛烈……正这么想着,突然间一股巨大的风压裹胁着热气扑面而来,刘央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嘭”的一声撞正城楼,随即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就见眼前是一片火焰,冲天而起,自己就觉得脑侧剧痛,伸手一摸——湿而黏濡……这是流血了吧!
  赶紧挣扎着站起身来,四下里士卒的惨嗥、惊叫声不绝于耳。刘央瞪大双眼,四外探查,好不容易才明白过味儿来——这是,出事儿了?可是炮明明是朝城外打的,怎么会打到城里来哪?
  这一炮确乎是打到了城外,正如羯军哨骑所言:“天方落雷,直入我阵,中者肉焦骨碎,横尸遍地……”然而或许是火药填塞过多,导致后座力太强的缘故,竟然当场就震塌了城堞,“将军炮”就此沉陷,炮口歪处,火星迸出,引燃了附近桶内的火药,瞬间便即蔓烧起来。
  “将军炮”附近的士卒,即便没有摔跌而死,也难免满身着火,狼奔豕突之下,更波及到了其他人。城墙上范围有限,又为了守城,晋兵拥集,更比城下羯军要密,因此而受创者也比中炮的羯军更多……
  好在士卒们训练有素,不待主将下令,便即纷纷抬水救火,并且救护死伤的同袍。火头渐息,刘央定睛一看,只见原本置炮的那段城墙竟然崩陷数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正感惊骇——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忽听城下羯营中又响起了鼓声……
  刘央一把推开想要帮他包扎额头伤口的亲卫,挥舞双臂,大声咆哮道:“快救火!命城下运土石来,修补城壁!”
  目前城上一片混乱,几乎有三分之一或崩塌,或着火,不能站人,则羯军若是趁此机会架梯攀缘,根本就防不住啊!刘央眼角一瞥,就见彭晓也才刚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口眼歪斜,目光迷离……当即下令:“给我绑了!”
  我要是守不住这城,多半只能与之共存亡,那也得在破城前先把你这混蛋给宰喽!放炮攻敌,结果自伤甚重,这家伙真不是羯贼派来的奸细吗?!
  几名亲卫当即扑将上去,将彭晓再度按翻在地,绑缚起来。彭子勤只是本能地略略挣扎几下,也不分辩,也不哀求,分明是被震得懵了,还没能清醒过来呢……
  刘央急前几步,手按城堞,朝下一望,果然原本开始后撤的羯军又再返身杀回,那些云梯、冲车等隆隆震响,蹍着尸体,再度朝城壁扑来。他狠狠地一跺脚,正在筹思对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距离东侧“将军炮”不过五六步远,不禁就是一个哆嗦,“噔噔噔”倒退了三步——这玩意儿不会也出事儿吧?
  赶紧的,先把剩余的火药都给我抬下城去!
  就这功夫,原本在城下调度兵员、物资的姚弋仲闻听噩耗,大步流星地蹿将上来。刘央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城壁崩塌,贼又近壕,当如何处啊?”姚弋仲赶紧拍拍主将的后背,加以抚慰,心说究竟发生啥事儿了,你竟然慌成这样,转过头去一瞧崩塌的那段城壁,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何处?倘若真被羯兵趁机攀上城来,那还能如何处啊,跟他们肉搏呗!姚弋仲便道:“我这便下城调兵,凡能执械者,俱上城来防守,即便羯贼登城,也必不能使其过壁一步!”正待转身,忽听半空中又是一声雷响,随即乌云密合,这雨终于下下来了……
  雨势增强得很快,姚弋仲甫下城之时,还是点点滴滴,未至城下,密度已然增加了数倍,并且雨点大过了豆粒。所以他一转身,就又跑回来了,只见刘央正在高举双手向天,连声叫道:“天佑我晋,天佑我晋啊!”
  雨势既大,羯兵不可能继续攻城——道路一旦变得泥泞,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根本抵近不了城壁,甚至还有可能深陷泥中,推不出来,只须城上弓矢、擂石一下,全得报废——被迫二度退兵,归返本阵。
  石虎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啥事了?是不是天雷打在了城上?
  难道说,这雷是先击中城堞,继而又崩至我军阵中不成么?什么雷,还带反射、拐弯儿的?
  倘若是穿越者,或许知道世间有一种“球状闪电”……当然啦,穿越者见此情状,首先想到的绝对不会是落雷……
  至于城中,刘央急命士卒冒雨担上土石来,修补城壁。至于那尊“将军炮”,既然崩塌了城壁,自然陷入废墟之中,轻易搬运不出来,只好先一并填埋了。随即诸将吏齐聚,商议今日之事,通过反复讨论,对于大致状况,也终于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主要这年月的城墙多为土垒,虽然已经有了烧砖,但因为成本过高,很少会施加在城壁之上。原本历史上,一直要到宋代,汴梁等主要城池才开始外包城砖——还不是彻底的砖城——朱元璋定鼎之后,大部分县城才逐渐改为砖城。
  所以平阳城防虽然号称坚固,其实也主要是夯土城壁,只在一些关键部位填塞少量砖、石。虽然此前十多年间,并没有围绕平阳城展开过激烈的攻防战,终究年深日久,墙壁难免破损,乃至于产生外部难以发觉的裂隙。这样的土墙,估计不大承受得住巨大“将军炮”的威力吧……
  刘央身临其境,还为此撞楼负伤,自然是恨彭晓入骨:“此物既不敷用,彼乃假传大都督之命,架上城头,导致堞崩,即便不为羯人作间,亦当死罪!”
  姚弋仲劝说道:“大都督甚保爱此人,且彼有制作火药与虎蹲炮之功,将军不可擅自惩处啊。”
  刘央一瞪眼:“此人曾以妖言蛊惑众将,复所行不谨,一度为大都督贬为城旦,有何保爱可言啊?不杀此獠,如何告慰因彼而遇害的军士?!”
  因为事后查点伤亡,死者竟然上百,负创者更两倍于此数……特么的即便没有“将军炮”,被羯贼一度攻上城头,只要抵御得法,也不至于死伤这么惨重吧!
  可是骂归骂,终究彭晓不是刘央的直属部下,刘央虽然心中恼恨,却素性谨慎,并非甄随那种莽撞人,最终还是只能咬咬牙关,暂时放了彭晓一马——但下令将之囚禁起来,以待将来押回长安,交给大都督发落。至于城上那件未损的“将军炮”,只好先摆在那儿,但咱们不可再用了。
  此时天色未黑,雨势却逐渐小了起来,诸将不禁郁闷——这雨不会要停吧?老天爷你怎么不多下会儿呢?陈安道:“正当暑期,雨不没踵,最多两日,土地干涸,羯贼必再来攻……听将军所言今日攻守之状,石虎所部颇为精强,器械也全,则两日后当如何抵御,还须先作筹谋啊。”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话的欧阳根突然间开口道:“我倒是有一策,或许可以稍减羯贼攻城之力……”
  此前不发话,是理论上他身为司马,虽然必须列席军事会议,对于具体战法却并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即便发表意见,将领们也未必肯听啊。从来前线指挥官和政工人员之间就难免产生龃龉,起码也会相互间看不顺眼,则在刘央等人想来,你一名士人,连鸡都没宰过,懂什么打仗?管好你政治宣传和功勋审核的本职工作就成了,不要来干涉我等的指挥。
  而欧阳根自命多智,实话说也瞧不大上这些老粗,总觉得真正的统帅,就应该摇着羽毛扇子……不对,应该是执麈尾、挥如意,风流倜傥,预敌先机,破贼无形;象你们这种亲自上阵搏杀,披一身血汗回来的,都不过治于人的匹夫罢了。所以他一旦真有了“奇思妙想”,难免跃跃欲试,想要插嘴。
  此前对战石生,他曾经献计诱敌,可惜失败了……但其后给石生送女子衣衫头面,不也是受到他的启发,姚弋仲才能想出来的计谋吗?可惜司马献策,不算战功,自家功劳只能分润全军所有……
  此刻听见陈安设问,而刘央、姚弋仲等将一时哑然,没有立刻拍胸脯说:“我有妙计,可以破敌。”欧阳根终于得着了开口的机会,便即莫测高深地笑笑,献上一策。
  要说刘央等人或上城护守,或在城下调动兵马、物资,作为司马的欧阳根是插不进手去的。但刘央说你也别闲着,我分你半队辅兵,你去巡行城内,捕拿可疑之人——理论上这不是军将的工作,而归太守、县令负责,但偏偏平阳郡守刘璠年事已高,不慎染疾不起,而县令水平有限……同为士人,司马你就担起这个责任来吧。
  平阳城与其它城池不同,作为胡汉朝十多年的都城,城内晋民数量不足其半,存在着大量的氐羌、杂胡,甚至是屠各。其实外族百姓倒未必有复国之心,故汉官僚多半痛恨石勒僭号称尊,怕就怕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富户、小吏,会想要策应羯兵,好利用改换门庭的机会,寻求发家的可能。
  所以巡行城内,搜捕可疑之人,乃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根据欧阳根汇报,他这一天基本上跑遍了全城,捕得形迹可疑之人二百余,其中三成当场就斩杀了,其余的暂时拘押起来,容后细审——或者不审了,直接全宰了也成啊。
  至于他所献的弱敌守城之策,就是由此得到的灵感。欧阳根说:“我晋复夺平阳不久,胡贼多数仍怀二意,有妄图逾城去投羯军的,也有欲在城内作乱的。根之意,可将怙恶不悛之徒逐至城外……
  “原本想来,石虎嗜杀,必不容彼等,不若借石虎之手,逞此恶徒,也好坚城内晋戎百姓守城之心。如今却思,羯贼欲明城内形势,或者不肯杀尽,或者问后再杀,则可趁机造作谣言,以动摇羯贼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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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趁着天黑,城门稍启,就把近千名被认为“不甚老实”的胡戎驱出了城外。
  ——此事是欧阳根负责的,他顺手抄了几家大户,正好没其财产以充军需。
  这些胡戎被轰出城去后,扶老携幼即投羯营而来——当然也有些是冤枉的,本无投羯之意,但根本跑不远,即为羯军哨骑或杀或俘。军士报于石虎,石虎想也不想,一摆手:“尽数杀之可也!”
  参军张群劝说道:“彼等既自平阳来,或许知晓城中内情,大王何不释而问之啊?”
  石虎一瞪眼,说:“若然能知晋人之状,晋人又如何肯纵放彼等出城啊?则出城者必是无用之辈,其中或许还杂有奸细,理当杀尽!”
  参军王续也劝:“不若拘拿彼等,以示城内百姓,归我可活,螳臂当车必死——或许可以动摇城内人心也。”然而石虎根本就不听,只是摇头摆手,说杀了,杀了最省心。
  好在这些胡戎并没有全数驱出城北,也有不少落在了分围其它三面的羯将手中。欧阳根本是谋定而动,生怕某员羯将看穿了自家的计策,会不加审问便即诛杀出城之人,甚至于封锁消息——当然啦,他没想到这人会是石虎。
  张貉、张熊、尹农等将,并没有石虎那么精明的本能,再加上约束不谨,于是很快便有些奇怪的谣言,在羯军中逐渐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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