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静卧冰河玉凝透,嫣莹浅底网无鱼

  也有不曾见过蚯蚓走泥纹的,当场就想拿出手机来拍照,却被阻止了。
  之前一直打酱油,偶尔充当一下观众角色的领导终于拿出了一分气势,请陆子安稍作歇息,他则召集所有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大家静一静,啊,静一静。”他拍拍手,站在略高一级的地方俯视着众人:“关于钧瓷工艺,我想大家近来都有所熟悉,这一次呢,上头派我下来,也是专程为了钧瓷而来,关于这个保密……”
  陆子安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最后又是奔着保密协议去的。
  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水,歇了口气就起身,准备把后边的一气看完。
  早点看完,也就能早点回去休息,连着熬了几晚,他也困得不行了。
  于是,工作间里的声音分外和谐。
  领导非常严肃:“关于工艺,我有几点要说……”
  “哐!当!”瓷片碎裂。
  “另外,还有……”
  “哗!啦!”再碎。
  “……”
  接连数次,领导终于结束了这枯燥无味的讲话,最后还重复了一遍让众人务必保密的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是啊,都是行内人,谁会拿出去说!”
  “我们都知道的,知道的,纯粹只是拍下来想自己研究研究……”
  只是可惜的是,最终这照片还是没能拍得成。
  等他们说完,陆子安这边也到了收尾阶段。
  看完了所有的匣钵,陆子安疲惫地撑着腰慢慢站直了身体:“没了。”
  一整窑,那么多件泥胚,只出了三件钧瓷。
  这成功率真是低得令人发指,偏偏在现有的阶段,这还算是已经很不错了的结果。
  说出来也真是令人感到心酸。
  领导喝了口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意气风发地道:“那,陆大师,这几件钧瓷,我可能得带走……您给取个名?”
  一般来说,像钧瓷的话,都是习惯性的以它的釉变彩或器型为名。
  比如北宋钧瓷《紫斑盏》,就是以它色浓釉亮的紫色釉变彩斑为名。
  也有一些索性以器物的型体为名,更直观,也更容易被人记住。
  这三件钧瓷,各有各的优势。
  第一件细口瓷瓶是湛蓝乳光釉为底,紫红渐变的釉变彩作为点缀,各有各的长处,倒是以紫以蓝都可以。
  “细口瓶?”
  “紫云瓶吧?”
  “紫釉彩!”
  说了好些个,都不怎么满意,领导皱着眉头不说话。
  众人期待地看向陆子安:不知道陆大师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呢?
  陆子安目光在这瓷瓶上顿了顿,眉眼温柔:“就叫它……钧梦吧。”
  “嗯?”
  这个名字,和颜色、和器型可都不相关啊。
  陆子安手指轻轻抚过釉面,声音轻悠而温存:“古拙大器若云海,蓝入钧梦一抹红。可算相当?”
  蓝色的釉面,晕染成紫色的大片釉彩,恍惚如仙子降临的云海一般。
  而这釉变彩的形状,又让人忍不住想起陆子安曾经的《轮回》作品。
  虚实相间,这釉变彩的出现,果然美得不似真实,倒如梦境一般。
  众人连连称赞果然名符其实,甚至再想起先前自己说的那些名称,只觉粗俗不堪,难以入耳了。
  “好啊,真是妙!”
  “果然有才华!”
  “那这个碗呢?这个碗可是有开片的啊!”
  指向这已经有很多瓷花,并仍未停止,不急不缓地时刻发出裂声的瓷碗,所有人看它的目光都仿佛是看亲生闺女一般温柔。
  开片为钧瓷之奇:这是真正的玉振金声,迸片行纹。
  对于钧瓷,包括其他艺术陶瓷,“开片”其实最初是一个工艺缺陷。
  但是当人们懂得欣赏以后,这种缺陷却又成为了一种新的美感。
  钧瓷的开片,仿若断臂维纳斯,因极富美学情调,能给人以美感,最终成为了审美的一个组成部分。
  一件钧瓷,开片的生命是六十年。
  六十年的绽放,六十年的漫长等待,瓷花一片片细化、玲珑,通透,它的艺术价值、增值价值也随之攀升。
  钧瓷釉面产生开片,其实是胎与釉不相匹配而造成的。
  通俗点来说,就是钧瓷釉的膨胀系数大于钧瓷胎的膨胀系数所致。
  但是开片,使钧瓷在静态中富含了一种动态的音乐美,犹如古筝的叮铃,如琴之婆娑,如铃之清脆,如钵之惊觉,似乎可以洞穿心腑,有豁然开朗之感。
  它开而未裂,观之有瓷花,但抚之却仍细腻柔滑,因为开片是基本都是在内部的,这就是开片的艺术。
  这样的一件作品,用平时的称呼,仿佛都是对它的亵渎。
  就连陆子安,都忍不住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暮江。”
  暮江……
  有人疑惑地道:“莫不是白居易的《暮江吟》?”
  “是。”陆子安平静地点点头,把玩着瓷碗:“半江瑟瑟半江红。很符合了。”
  一旁的青年有些不解,他探头道:“半江红我明白,但是半江瑟瑟是什么?”
  他师傅一巴掌糊他脑袋上,恨铁不成钢:“瑟瑟不知道?瑟瑟就是绿色!”
  “哎呀!”青年摸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我就是奇怪嘛,你说绿色就绿色,非得叫瑟瑟做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自作聪明地道:“不过这绿色的江水看着是怪冷的。”
  众人忍不住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被他这么一搅和,气氛倒是轻快不少。
  陆子安含笑点点头:“古人在给颜色取名的时候,的确颇为雅致。”
  月色的莹莹蓝影,叫做月白。
  不少人以为月白是白色,但是其实是蓝色系的,偏蓝。
  又比如雪青,从字义上看感觉像是青白色,其实是紫色的一种,是一种紫中带蓝的蓝紫色。
  而藕荷,听上去藕该是白色的,但其实藕荷也是紫色。
  这种颜色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是如果将藕片搁置在空气中自然氧化,最终会得到一堆紫红色的藕片,这便是藕荷的由来。
  而半江瑟瑟半江红,描绘的则是傍晚的江面。
  残阳照射下,暮江细波粼粼、光色瞬息变化的景象,被这寥寥几字轻易地勾勒出来。
  光色流转,瑟瑟二字风情楚楚,只在口中含着就让人觉得唇齿生香。
  细细体会一番那般意境,众人纷纷觉得这名字取得当真是妙极。
  也唯有暮江二字,方能匹配如此精妙绝伦的瓷花碗。
  接连两件都没能难倒陆子安,他们不禁来了兴致:“那这个瓷瓶呢?”
  无论是火山上的霜雪,还是雪山之巅,都通俗易懂。
  陆大师能否再出奇不意,创造一种新的意境?
  看着他们眼里的好奇,陆子安倒也没卖关子:“这个我之前就想好了,就叫它玉凝。”
  玉凝?
  看这盈盈白釉,欲滴未滴,倒真有玉般质感。
  只是众人没来得及猜透,陆子安已经公布了答案:“静卧冰河玉凝透,嫣莹浅底网无鱼。”
  其他人都没说话,倒是领导一抚掌:“好一个嫣!这字当真用得极好!”
  嫣字在古义中,正是鲜艳的红色,而与莹字相融合,倒仿佛整个意境都提升到了闲散悠然的境界。
  这般取名,当真是又雅又妙,极富诗意。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诗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
  钧人,文人;
  匠人,匠心。
  “我觉得陆大师取的这三个名字都极好,就用这个吧。”领导当场拍板:“我也祝福大家,希望你们在未来的岁月里,用你们的劳动创造出更多的美,一诗一意,增辉钧瓷的荣光!”
  众人心怀激荡,纷纷鼓掌。
  亲眼看着这几件瓷器被妥善包装,陆子安摆摆手:“都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就不来了。”
  “应该的应该的,陆大师您好好休息。”
  陆子安也确实累得不行了,没心情再过多周旋,径直回了房间。
  进屋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
  洗去一身疲倦,他最痛苦的是直不起腰。
  弯得太久了,腰感觉断了似的,稍微动作大一点就酸疼难堪。
  陆子安扶着腰,慢慢从浴室出来。
  沙发上传来窸窣声响,像是有老鼠在偷吃东西。
  察觉到房间里有人,他擦头发的手顿住了,下意识想退回去,理智却又让他停住脚步,朝那边望了一眼。
  沈曼歌坐在沙发上,抱着薯片瞪大了眼睛:“子安,我都还没把你怎么着呢,你扶什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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