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高氏末路上
比起说禅位就禅位的太上皇,坐稳龙椅的弘历渐渐看明白了他一惯随份从时规行矩步的生母并不甘于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尊贵地位,她若有似无隐而未宣的一切针对皇后的动作与不满来自于她愈来愈无法掩盖的权力欲望。
他说不出的失望,母亲身上仅有的一点光芒彻底从他眼中消失。
从出生起他养在生母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皇父众多的妻妾里,他对她没有惊艳的印象,诸如相貌、才情之类,却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是个以夫为天的规矩妇人,为了他在皇父的宠妃面前坚韧隐忍,在皇额娘面前伏低做小……每次见面相处对自己也是殷殷关切的慈母形象,所以他努力上进,让她母凭子贵,享受前所未有的风光荣耀,孝敬她美食华衣珠宝,更愿意与妻儿同在她跟前孝顺,处处维护她圣母皇太后的尊崇,可惜,这一切都没能让她满意。
他是天子,是大清的帝王,再孝顺也有底线,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云珠是他钟爱的女人,出身高贵,德容言工□不凡,不仅皇父、宗室、朝臣、百姓满意,还为他生了聪慧可爱的嫡子嫡女……大清建国以来哪个皇帝有这样的福气?!他不能为着孝顺就真由着太后在后宫搅风搅水,搞什么势力平衡。
只有政局不稳皇权分散才需借助后宫的女人平衡势力,如今他皇权在握,文臣武将济济,君臣一心,正是大展鸿图打造一个太平盛世的时候,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平和可让他将精力专注于朝政的后宫,而不是充满了争斗与算计,可能牵动前朝引起党争的后宫。
再说,云珠是他嫡妻元配,极得他心意,夫妻一体情份深厚,富察家又历代忠勇,他正想着大用呢,动摇他们便是动摇江山社稷,自损根基。
怕后族势大威胁皇权?八旗著姓大族纳喇氏、伊尔根觉罗氏、西林觉罗氏……还有大清开国以来的几个后族,哪个不是朝中一拉顶爵当官的一大把?八旗利益有如铁板,就算是皇帝想动一下都不容易,何况区区一个后族。
说到底太后是为了自己在后宫说一不二的权势地位罢了。
有些事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因为看得太透想得太清,他便觉得自己心肠愈发冷硬淡漠,离普通人也越远,失去了平凡人的幸福。
原以为将太后送去小汤山养病,挑事的嫔妃也敲打一遍,皇宫就该恢复平静,不想安宁的生活没享受几日便又被打破。
昨夜景仁宫的动静他第一时间就得到报告,今早云珠派人到养心殿等他下朝也在意料之中……
宫妃争斗,算起来都是一条条的人命,有那手长的都敢伸到自己身边!他眼神愈发沉黯淡漠,心无波澜地走进长春宫,只有念及这里的人,他的心中才会觉得温软,也更加担心云珠的处境,她再聪慧能干这会儿也怀了身孕,精力不济正须安养,哪经得起折腾,和徽的事儿可才堪堪过去呢。
一进正殿,便看到哲妃面带惶恐、委屈,而云珠神态虽有些凝重,却还温和着容颜宽慰着她。
一见他,两人皆起身请安。
弘历扶起云珠,眼神柔和:“你身子重,不须多礼。”
云珠绽颜浅笑,若是私下相处她也不会这般多礼的。
“什么事这般急?”他牵着她坐下,随口问道。
云珠瞄了眼垂下睫羽掩去带着妒意与黯然眼神的富察.芙灵阿,道:“还是由哲妃来说吧。”
属于帝王的目光扫向富察.芙灵阿,他淡道:“说罢,你向来是个稳重的,什么事竟惹得你哭到长春宫来。”
富察.芙灵阿心头一瑟,自嘲自己在他心中竟成了个“稳重”的,咽下满口地苦涩,眼前这人不是自己初为人妇时尊贵儒雅风流体贴的皇子了,他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心思深沉的帝王,想着生为皇长子的永璜及懂事的玉宁,她定了定心,开始娓娓道来。
“昨晚臣妾颇感喉咙不适,便起身喊了值夜的紫藤去茶果房给我煮点润喉的茶,紫藤去后发现负司茶的珊玲正一人在茶果房里往茶碗上涂着不知名的无色汁液……幸好紫藤机警,没有声张,悄悄回禀了臣妾。臣妾觉着不对,便私下使人拿住了珊玲,搜出了那瓶汁液,今早请了王太医一验,竟是害人的东西……”
想到这些日子为了扳倒高氏自己以身喂毒所受的苦,富察.芙灵阿更加恼恨:“要不紫藤发现不对,臣妾还不知道身边竟潜伏了一条毒蛇,常用的茶果的碗盘上都给水毒芹的汁液,难怪臣妾近年来总是感到身体四肢无力、腹痛、喉咙不适……还当自己体虚病情反复!都是臣妾识人不明,可这奴才敢向臣妾下手,分明是背后有人指使,求皇上皇后娘娘给臣妾做主。”
弘历眼神锐利地盯注着她,“这么久的时间,你自己的身体变化你自己最清楚,竟不曾察觉有异?”
“也曾细查过的,可平日吃食衣物并没问题,所以……”
富察.芙灵阿紧张地捻着帕子拭泪,俏丽的苹果脸上消瘦苍白,身上穿的浅蓝色绣银色如意云纹镶粉色阔栏杆袍子及乌黑的小两把子头上戴着的五蝠流云白玉簪也给她添了几分荏弱的气息。
当然,到长春宫面见皇后她也不敢太素,两鬓至后髻别着的一簇水蓝色细绢花,白嫩的耳珠上戴的那对莹白色东珠坠子,也让人眼前一亮。
毕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女人,弘历对她还是有点子感情的,听完她的话转问一旁跟来的王太医:“哲妃说的可属实?”
王太医经常给哲妃请平安脉,此次也是他检验宫女珊玲身上携带的汁液,听皇帝问话忙叩头回道:“微臣原本也觉得哲妃娘娘近年来的病症反复得蹊跷,只是娘娘每次入口的毒芹汁量微,又是抹在常用的茶碗上头,没能及时检查出来,臣无能。”
“人力有穷,谁又能想到这个法子呢,哲妃和太医查验不到也是正常,不用过于自责,且说说这水毒芹有甚害处?这宫中又哪来这害人的东西?”云珠开口道。
“禀皇上皇后娘娘,水毒芹全身有毒,最毒处于根部,食之口腔喉咙不适,随后出现胸闷、头痛、恶心、呕吐等症状,久之,会有身体乏力、四肢麻痹、沉睡等现象出现,严重会丧失记忆、窒息而死。”
听到这里富察.芙灵阿也不由面色苍白,她自以为一切在握,却不知这种水毒芹竟可怕到这地步,那人若心狠一些,自己小命岂不早没了?!
王太医继续道:“一些水毒芹与小叶芹极似,不仔细辩认很难分清,若有人将水毒芹夹带在小听芹里带进宫……也不是不可能。而与水毒芹相比,小叶芹食之却有平肝利尿、养护肠胃等功效,对女子尤有养颜乌发之益。”
“上天造物实在神奇,这么相似的东西对人的效用却有天壤之别。”弘历本觉得这小叶芹与水毒芹这么相似,宫中以后不用就是——其实皇帝日常吃用也很少有山珍海味的,一来是为了显得皇家不穷奢极欲,二来也是“怕上有所好下便趋焉”被有心人在这些稀罕的食材上动手脚——可听了王太医后头的话又觉得不能因噎废食。
人要有了害人之心何物不可用来害人?御花园中看着美丽无比的夹竹桃不也浑身是剧毒么?!
这小叶芹男子常吃还有避孕效果呢。不过这是现代才研究发现的,在古代,人们可都觉得小叶芹是好东西来着。云珠忖着,仿佛弘历的御膳里很多都用小叶芹调料……是有意还是无意?
反正也不影响弘历的健康,最多影响别的女人的受孕机率。不过还是得注意,如果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疑虑在云珠脑中一闪而过,御膳茶房是皇宫重地,当了这几年皇后她也没轻易去动那儿的人,御膳房总管及底下的管事有了变动或任免她跟弘历都极有默契地会跟对方说明。真要查,势必要动到御膳茶房,那么惊动弘历的可能性很大。
她不是圣母,会提醒哲妃不过不想宫中人手尽归于太后和高氏两方。娴妃愉嫔明显倒向太后,纯嫔小心谨慎两边观望,金嫔因着出身既没远着慈宁宫也没少了与慧妃的来往,如今地位尴尬,大有被两方抛弃之势,魏氏想混水摸鱼……
再纵容下去自己可就养虎为患,这皇后也要成光杆司令了。
在新人充裕后宫之前不狠狠给这些自觉有资格的老人一个教训,都不知道谁才是后宫之主,想划分势力培植党羽?那也要看她答应不答应。
“臣妾已着人去查了珊玲的资料。”云珠接过采露端来的茶,亲自端给他。“人也送去了慎刑司。”
弘历点了点头,示意吴书来,“去查一下,水毒芹是怎么进的宫。”
“嗻。”吴书来匆匆退了出去,心道,哲妃这次掀风鼓浪,最后倒霉的……估计是慧妃罢?!
——哲妃与慧妃不合由来已久,做为皇帝贴身太监吴书来自是一清二楚。他更清楚的是慧妃高氏的胆大心狠,桩桩件件被皇上记在心里,买通皇上身边暗卫的事更触犯了帝王的底线。
不过盏茶工夫,宫女珊玲的资料便摆到了眼前,连同哲妃从珊玲屋子里搜到的东西。
一个时辰后,关于水毒芹怎么进的皇宫……弘历也得到了详实的报告。
给哲妃下毒芹汁的宫女珊玲是高家使了关系安排进宫的包衣,可在珊玲的私人物件里却有一件弘历赏给愉嫔的鱼戏莲花簪,在珊玲的供词里这支内造鱼戏莲花簪正是愉嫔收买她的东西之一。
与她接头并提供水毒芹汁液的宫女早溺死在钟粹宫的一个井里。
而负责蔬菜采购的管领跟魏家关系密切,将水毒芹夹在小叶芹里带进宫的奴才什么都不清楚,货是在皇庄里进的……
表面上的东西往往不代表真相,愉嫔收买人会傻得用御赐的东西?水毒芹是在皇庄进的?弘历冷笑,下令往深里查。
事情错综复杂,云珠微蹙了下眉,对富察.芙灵阿和王太医说道:“你们先跪安罢,这事儿不许声张。”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富察.芙灵阿和王太医看了眼不语的弘历,行礼告退。
“皇上在担忧什么?”
“朕怕,这一切又是太后的手笔。”大清以孝治天下,就算这一切是太后做的,他也只能忍,摆到明面上丢的是皇家的颜面。
云珠摇了摇头,“这事儿看着与慧妃愉嫔魏氏有关,可三人利益并不一致,慧妃所求不过子嗣,就算与哲妃有罅隙也不致于在这个时候拿魏氏作筏;魏家丢了内务府的差事,魏氏就算要讨太后欢心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法子置魏家于险境;愉嫔算计再多也是为了五阿哥,除去一个哲妃于她有什么好处?”
“你的话也有道理,可贼喊捉贼的事也不是没有,太后的话说不定真能令她们精诚合作……水搅浑了,个个有错个个又都没错,朕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说内务府世家百多年下来彼此联姻,势力牵扯不清,有相互包庇联手的可能,但能使几方势力合作得如此天然无缝不教人察觉并非一朝一夕算计得来的……水毒芹又是从皇庄出来的,那可是皇家的产业。”
“你是说?”弘历敏锐捕捉到她言语中的迟疑,长眉一挑,“皇额娘?”
登基之前太后以熹贵妃的身份打理后宫事务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中间还有云珠或别的嫔妃协理,时间也才六七年,安插提拔的人手也只是宫中普通管事嬷嬷和太监,像御膳房这些重要地方是不敢轻动的。
“皇额娘随着皇父登基,掌管后宫近十年,其中后宫人手被她清出去了多少又培养了多少上来,谁能知道?”
他从不怀疑嫡母的能力手段,当年皇父登基时那雷厉风行的清洗势头……连宗室都是避着的,而做为皇后的她配合着皇父在后宫却能润雨无声地达到整顿后宫的目的,在御膳房和不起眼的皇庄安插自己的心腹不过随手的事。她在世时,他的额娘就算有个板上钉钉的储君儿子,在她跟前也毕恭毕敬,轻易不敢动弹。
“乌喇那拉一族就像沉默连绵的山脉,你不走进去看看,永远不知道那里有多大,蕴藏着多少资源。”弘历顿了顿,“能动用皇额娘遗留势力的只有娴妃。”
就是娴妃,能用的只怕也是冰山一角。孝敬皇后怎么会傻得将自己几十年经营的人脉势力压在一个娴妃身上,乌喇那拉一族的女儿可不止她一个。
“这只是猜测。也可能是慧妃嫁祸,毕竟人是高家送进宫的。”云珠叹息道,“嫔妃之间的争斗倒还好,底下这些奴才的势力错综复杂,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主子,谁才是最后的推手。”
她还真是怀疑已逝的孝敬皇后呢,她在世时雍正的子嗣那么少,从她对福惠的那狠劲,为了弘晖的地位说不定她真敢在雍正的吃食上动手脚。
抛开这些令人脑仁儿疼的猜测,弘历笑睇着她,“不过时间问题,再过几年,这宫里你哪个看不顺眼也尽可遣出宫去。”
伺候人的奴才还不好找?他的赛云珠可比皇额娘强多了。
“这些阴私手段防不胜防,我真怕有朝一日那些人胆大妄为危害到皇上身上,动摇国家社稷,也怕自己有护不住永琏他们的时候。”她细眉微颦,眼带轻愁。
弘历知她想起和徽的事,忙道:“你放心,这事我会彻查,决不姑息。”
云珠勉颜浅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