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恐惧
“在中国,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步:由一个机构领导四亿六千万人的经济生活,由一个机构组织四亿六千万人的国民经济……为了集中国家的力量,不得不由一个中央机关来调节四亿六千万人的全部经济生活……”
“有计划的工业生产!”
在成均大学的课堂上,站在讲台前的曹仕京用非常平静的品吻吐出一句话来,然后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学生,又继续说道。
“自帝国建元起,在欧美等国经济学家的眼中,中华帝国的经济社会发展,无疑走上了一条与世界各国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甚至有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我国所执行的“有计划的工业生产”是——“有计划的社会生产”,当然这是社会主义言论!”
曹仕京的话语换来了台下同学们一阵笑声,在听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感觉是那是一个笑话。
在中国,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对于中国而言,尽管立宪已近五年,首界国会任期将满,但无论是宪法或是下议院,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中华帝国仍然是一个传统的东方帝国,在这里,皇帝陛下依然享有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曹仕京同样是面带笑色,曾经参加“绝食护宪”运动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绝食护宪”之后,皇权没有受到削弱,反而进一步加强了。陛下有权任免全国各级官员,且不需交由各级议院审议,这一条在曹仕京和很多人眼中,这是退步,而不是进步,在“绝食护宪”之前,官员的任免陛下依然有权,但议院对此却有截取留中圣喻之权。
在那之前,陛下的官员任免权截至省级,而现在却直至县府,在皇权进一步加强的中国,实施的却是社会主义,这根本就是最大的笑话。
“帝国元年,根据皇帝陛下的旨意,为加快中国的工业实业发展,尤其是重工业发展,以实现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变,以改变中国远落后于西方列强国家的局面,中国开始走向一条由国家主导下以优先发展重工业,以高度资本集中和垄断以及政府对社会经济发展的高度政治干预为主要特征的特殊工业化道路。”
作为一名成均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每当提起“有计划的工业生产”时,曹仕京内心都会住升起对陛下的敬佩之意,即便是作为一名坚定的共和派,仍不妨碍他在某些方便对陛下的敬佩。
事实上,这正是中国共和派以及少数立宪派人士心中矛盾的地方,他们一方面抵触或是反感皇权化的中国,而另一方面,过去九年间,中国在工业、经济、科技、教育上的剧变,却又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的,他们清楚的知道,是他们眼中的那个“独夫”一手推动、缔造了这一切。
就像数年来一直存在着争议的“有计划的工业生产”的“特殊时期工业经济模式”,尽管各国经济专家、学者对此争议不已,但却无法否认,中国的剧变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依靠着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工业经济模式”。
“众所周知“有计划的工业生产”在我国被归类于“特殊时期的特殊工业经济模式”,而追溯其起源,却是源自执政时期成立的“战时工业委员会”以及随后成立的“战时原料管理处”,前者负责分配政府订货和管理军需生产,后者下属59家军需公司,专门管理征集和分配各种工业原料,把重要原料和货物优先给予大型军需企业……”
站于讲台的曹仕京用相对平淡的口吻向学生们讲解着的“特殊时期的特殊经济模式”的起源,它起源于战争,但最终受益的却是整个国家。
“后来随着外忧加剧,在分配稀少原料方面,便需要研究出一套系统性的优先顺序的标准,从而迫使人们要有某种程度的先行思考,也就是对未来的消费结构作出某种计划性的安排,而这正是的我国特殊时期的特殊经济模式的雏形!”
讲台下的学生们纷纷用笔在笔计本上作着记录,这些身着校服的学生神态显得极为认真,他们之所以如此认真,很大原因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同样也受到“特殊时期的特殊经济模式”的影响,两年后,一但他们毕业,就会根据需求,进入各家企业,按照国家40%、社会60%的比例,学校教授委员会会对他们的去向进行分配,同样是根据“系统性优先顺序标准”以个人成绩、专长为主,决定“系统优先顺序分置”。
“共和二年,随着我国从德国展开全面经济合作,大量德国经济学者、社会学者来到中国,他们的专业学识和德意志民族特有的科学性、严谨性更进一步完善了我国的特殊时期的特殊经济模式,也正是从这时起,我国建立了系统化的特殊经济计划机构,把工业经济完全纳入计划之中,共和三年12月,随着帝国工业委员会的成立,这标志着我国在建成了一个英法美等国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完备的计划经济体系。”
话声稍稍一扬,曹仕京便继续说道。
“或许,一些欧美经济学者认为,我国的经济体系是一种仍存不足的经济计划体系,但是他们却无法否认的一点是……”
教授的强调,让学生们连忙拿起笔,以计录下曹仕京的话语。
“中国无可争辩地可以说是最准确、最精密、最严格调节工业发展与消费的模范国家!”
在吐出这一论断时,曹仕京的面上带着一丝洋洋自得之意,他甚至特意朝教室内的几名朝鲜总督区的学生和日本留学生看去,后者两国同中国相比,他们更为激进,朝鲜总督区是依靠袁世凯的强令,为平息不稳情况,建立起了一套能够把基本生产和社会消费纳入计划管理之中的完全计划体系,而日本则是在目睹了中国的经济成就之后,充分借鉴了朝鲜的经济,实施了更为细密的“特殊经济模式”。
最准确、最精密、最严格调节工业发展与消费的模范国家!也许用在日本的身上更为合适,但朝鲜,嗯,那里是帝国总督区。
却因为治安的需要,朝鲜同样实施着严格的消费管理,相比于日本规划工业发展,朝鲜更倾向于消费的计算与规划,而后者根本就是管理上的需要,而非发展需要,那是袁世凯出任朝鲜总督时制造的遗产,不过他们的经济管制却都是片面而僵化的。
“……一切工业生产必须首先服从国家工业发展的需要,为国家统一规划机构的运转提供必须要前提条件……在某种程度上使得经济发展脱离了市场利润的导向,转而按照政府的要求进行生产,,这一模式的核心在于的建立起了政府对经济的支配作用,使经济服从于国家特定的政治意志,因此,我国经济结束了欧美各国政治和经济分离的发展特征,从而建成了国家管制下的工业经济发展模式……”
终于在课堂的铃声响起时,曹仕京合上了手中的教材,随后看着台下的学生们说道。
“尽管,特殊经济模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但是我们能忽视的一点,就是如果政府管理了所有的企业,那么它的权力势必超过人民的权力和人民代表机构的权力,政府权力这样的增长,对于民主制度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要加以警惕,同时不断研究我国的特殊导向经济,从而在其危害产生之前,加以制止……”
加以制止?
拿什么去制止呢?
抱着教案走在大学校园内的曹仕京看着那些学生,在心里思索着自己每一次提及中国经济时,总会强调的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非常困难,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国会对于政府几乎没有多少影响力,国会议员们偶尔批评一下政府,指责几位官员,没准陛下会卖国会一个面子,将其撤职,或在一些事情上,比如像袁世凯督朝、内务部建遗案,这些都曾在国内引起争论,前者,陛下给予袁世凯的支持是惊人的,不仅未将其撤职,后来还将其调回国内,任命为总理大臣,而后者,陛下给了国会几分薄面,以内务大臣辞职结束此事。
“无论是政府或是国会,对于陛下而言,无非是其手中的两只球,陛下的施政方式非常简单,借国会监督政府,又借政府平衡国会,而这都不是根本,对于陛下而言,其真正的根本是在军队!”
想起昨日在为胡适送行时,其颇为无奈的一句话语,曹仕京禁不住一阵沉默,是啊,陛下真正的根本在于军队,至于政府和国会,不过是其工具罢了。
“军队皇家化……”
摇着头心叹着,曹仕京朝着教授楼走去,在路上,他偶尔看着那些学生,望着那一张张满是青春活力的脸庞,对于陛下的感觉再次复杂起来,和中国的每一所大学一样,在成均大学这所公办大学,它的氛围同样充满着自由的气息,即便是他这位在帝国调查局挂着名的“非华分子”,因教授治校的原则,同样有着治校权,而在另一方面,帝国调查局却需要止步于大学校门外,可以说,大学,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一个避难所,甚至于大学都被排斥于“系统优先顺序分置”之外,大学的教授拥有留任助教的权力。
也正因如此,在中国形成了一个怪圈子,最活跃的共和派、民主派大都是大学教授,而最坚定的保皇派却又是大学学生,但这却不妨碍双方相敬如宾。
就在即将走进教授楼时,曹仕京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胡适。
“咦,适之怎么没走?”
难道看错人了?他不是要留德学习吗?
走进教授楼,他又特意走进胡适所在的办公室确认一下,果然是他!
“适之,你,怎么没走?”
诧异的看着正在收拾着办公桌上的书籍的胡适,曹仕京小声问道。
“是不是……”
突然的变故,在曹仕京看来也许意味着阴谋,难不成是调查局,尽管大学受到保护是皇命,但在另一方面,调查局却一直想渗透到学校之中。
抬起头胡适的脸上尽是笑容。
“我改派他国了!”
胡适的语中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有些高兴,全不带申请书批准后,知道自己将去德国的无奈。
“改派他国?”
眼睛微微一睁,曹仕京怕脸上尽是不敢置信之色,各个大学的教授有很多都有过留学国外的经历,像胡适之就曾留学美国,不过根据国内的要求,他们往往会在毕业后,回国服务一年,然后才能继续学业,据说这是为了弥补国内的不足,同时让他们确认自己应该选择攻读的目标。
不过对于许多留美学生而言,往往有些不尽人意,他们往往会被选派德国或英国,而非他们所熟悉的美国,眼前的胡适,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惑,他希望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而且也接到了邀请函,只不过却被“调整”成了赴德。
事实上,曹仕京明白,这或许是调查局的手段,他们或许不能干涉大学,但是却能插手留学生外派,有很多权力机关需要调查局的帮助,而作为回报他们也会给调查局一些帮助,尽管再进修号称是“留学国家根据本人自愿选择”,可个人总是难敌政府。
“是那个国家?”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
“为什么?”
面对曹京的惊讶,胡适只是耸一下肩膀,似有些无奈的说道。
“今天上午,留学委员会派人收走了我的船票,然后给了我另一张船票,船在半个月启程,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
坐在桌后,陈默然头也未抬,便直接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
查志清一愣,接到留学委员会的电话,他才知道,陛下竟然直接打电话给委员会,告诉他们改派胡适去美国,像来都以“抓大放小”为原则的陛下什么时候关心上了某一个留学生的外派。
“是你们调查局建议的是吗?”
陈默然的语中依然带着些冷意,准确的来说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陛下,臣……”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冷静之后,查志清才开口解释道。
“臣插手此事,是为帝国之长治久全!”
长治久全!
哼一声,陈默然依然未抬头,如果不是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留学进修名单,怕还真不知道胡适要去德国,对于其它人或许自己不了解,但胡合怎么可能会主动选择去德国呢?他应该是去美国才对,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陛下,两年前,胡适回国后,即进入成均大学任教,其间,其曾向大学教授治校委员会建议,将陛下挂像取下!”
查志清提起了使胡适进入调查局视线中的“旧事”。
“朕知道,可成均大学现在不还挂着朕的画像吗?”
抬起头望着站面前的,陈默然点点头。
“自由之学术,保证学者不因学术活动而招致惩罚,自由之思想,独立之学术,或是连这两样都没有,还谈什么大学?说说,你为什么想让他去德国,知道是那个国家第一个立法保证学术自由吗?就是德国!”
放下手中的笔,陈默然的语中多少总带着些无奈,这些人那,总把很多人想象成敌人,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即便是敌人之中,还有朋友,但阿谀奉承的肯定不会是朋友!
“俗话说,忠言逆耳,若是因为这么几句话,就千方百计给人穿小鞋,这是堂堂国家要对个人干的事情吗?”
此时陈默然的声音越发森冷,自己创办调查局,可不是为了在国内打击那些学者。
“以前,调查局怎么办,我从来没去问过,但是这一次,调查局的手伸的太长了一些,你们建立什么学者教授分类档案,我不管,因为那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可是像这样直接插手教育事物,你们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一点!”
双目一敛,盯视着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
“你告诉我,下次是不是准备把手伸进皇宫!”
“陛,陛下……”
冷汗瞬间从查志清的额头流了下来,调查局在国内拥有非常大的权力,或许正是权力的膨胀使得查志清每一次看到大学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想到那里存在着多少潜在的敌人,存在着多少异见分子,可皇上那边有话,没有司法部部长的签字,调查局甚至别想从大学生带走一个教授。
迫于无奈,他才会选择利用其它办法摇手大学,留学生管理,就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注意到这种“小事!”,而且还……“好了,别结结巴巴的了,朕这个皇帝没杀人的权力,也不会杀你,以后做什么事,先考虑考虑,下去吧!”
在查志清退出办公室后,陈默然只把眉头一皱,现在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在内心深处,连陈默然自己都没都有任何答案,就像现在自己所走的道路一样,尽管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些道路无一不是错误的,但自己却依然选择了走这样的道路。
皇权独裁、计划经济,无一不是历史已经证明必将失败的,这一切却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使人根本就无法拒绝他们的诱惑,皇权独裁带来的是自己的大权独揽,在“朕即是国家”的面前,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推动这个国家的发展,推动这个国家的变革。
实施计划经济使得自己可以集中国家的财富去完成大型工业项目从而使得这个国家快速工业化,像投资数亿元的辽宁钢铁企业联合体,假如没有国家的全力推动,没有集中国民财富去建设一个大型项目,要建成那么一个世界上第一家千万吨钢铁企业联合体,至少需要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但在国家计划之中,却只用了五年,没有国家的意志,中国有可能每年修建三千公里铁路,九年间修建三万公里铁路吗?
而中国在过去的九年间所取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两个前提下,一个是以自己的意志左右的国家意志,一个是可以集中国家财富和力量的计划经济,但……这一切却是历史已经证明错误的,甚至可能会付出代价的!
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的陈默然整个人显得极为疲惫,掌探这个国家实在是太累。
“至少,我还给这个国家留了一个缝子!”
而独立且自由的大学正是自己留的缝子,或许有一些人依然在监狱之中,但是,一些苗子却已经种下了,有一天这些苗子会成长起来。
而且,在未来的的几年中的国会和国会内的越发的成熟起来,当一切都成熟起来的正要自己表现出走向立宪君主意愿,贵族院显示出政党化的倾向,众议院便会自然而然的成为政党政治的舞台,到了选举时,警察又愿意接受政党的驱使,绝对主义国家便可以向立宪国家的转变,由于政党的统治近于完成。
也许将来那一天直的,自己可以轻松一些,不需要再像现在这样,朕即是国家或许很不错,但太过劳心劳力,只需要……“掌个舵!”
想到那一天到来时的轻松,陈默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到那时自己只需要把住大方向不走偏,岂不是会轻松许多……想着那一天,另一种恐惧却没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独裁者永远不要退休,因为……”,想起后世皮诺切特的教训,陈默然后背没来由的一凉,不,不会,他们绝不会,因为是我,是我开创了这个国家,是我……可即便是嘴上这么说着,但后背的冷汗还是禁不住的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