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贝尼台多
二月中旬的北平,似乎已经有了未来的影子,寒冬中给人一股灰蒙蒙的感觉。望着学院路上这不大的一亩三分地,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上研究生的时候,那时候本科生全部搬去了新校区,西土城这边就只剩下了硕士生和博士生上课。
黄宣和章家黛是体会不到于洛这种复杂感情的。
他们只是觉得北影太小,跟自己想象里的那个地方相去甚远,但不可否认,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走出了中国电影界的“半壁江山”。
一直到现在北影校庆的时候,那种群星璀璨的场面都会被误以为是哪个a类国际电影节的红毯走秀。
三个人站在北影的门口愣了许久,最先回过神的是于洛,现在还来不及感慨,如果不尽快找到住的地方,今晚他们三个是要露宿街头的。
从快捷酒店到周边小区,于洛三人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隐藏在社区里的一家有空房的宾馆。进去一问才知道只剩下一套标间。
三个人怎么住,黄宣和章家黛也很尴尬,他们俩虽然是男女朋友但关系还没到那种地步。不过在之前艺考的过程中辅导班已经有过八个人挤在一间两张大床的豪华间里,一是实在没房间,二是人多也不太在意了。
于洛笑着让他俩住在这里,自己转身要拿着行李箱继续找。章家黛一把拉住他轻轻摇头,于洛则笑着说自己可不做电灯泡。看到两人苦笑着看着他,于洛则恢复认真的神色。
你们是来考文学系的,明天报完名大后天就要考试了,两个人住一块复习方便,出去散心也方便,再说总不能让自己和黄宣住在一起,章家黛一人住在外面吧。
黄宣的坚持有些松动,于洛所说的并没有错,天色已经不早了即使再找到一间不错的宾馆,他也不能让章家黛住在外面,他不放心的。
于洛见黄宣动摇了,趁势继续说,自己后天才开始报名,离考试还有几天,他想好好逛逛北平,总不能把两人的状态带跑了吧。
章家黛为难的问于洛,那这么晚他去哪里找住的地方。
于洛微笑着说他知道一个地方肯定有空房,条件不是很好,但好在离北影近。以目前来报名的学生数量,应该还没有人去打这种宾馆的主意。
黄宣听到此话沉默片刻过来拥抱于洛,把他送到宾馆外面。
黄宣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勉强的笑道:“我欠你一个人情,回集宁咱哥俩单独开一桌。”
于洛用手捶了下黄宣的胸口,笑骂他怎么有了女朋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越来越矫情了。
电影学院向北200米左右,十字路口西侧的一家小旅馆里,于洛正在前台昏暗的灯光下与老板商量着住房的价钱。
拿到钥匙于洛就往正中的内门走,是个斜坡下去后,左右两边都是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边是标着房间号的简易木质门,通道拐弯又分开了两条通道,于洛就拿着钥匙拖着行李穿梭在其中按着门牌号找自己的房间。
通道中不时会看到有人在炒菜做饭,也有一根铁丝悬挂在通道之间晾晒衣服的。
在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些“北漂”,他们租不起社区的房子,只能在地下室里苦苦熬守着渺茫的希望。
跟老板据理力争,房费便宜到一天四十五,尽管只有五块钱的优惠他都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打开房门,空间只有站的下两个人,一张上下铺的木板床,只有下铺垫着一层薄薄的褥子。不厚的被子上印有鸳鸯戏水的花纹,床单和枕巾到是挺干净的。房间里的墙皮已经脱落的很严重了,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个不大的电视机,不停的闪着雪花,于洛好不容易把闭路线调到电视画面只是稍微闪屏的地步,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这里的一切的设施都是公用的,热水房洗澡间,以及洗漱的水池。
匆忙的锁上木门去洗澡间洗了个澡,于洛回到房间便早早的歇息了。
第二天于洛起来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夜晚太冷着凉了,于是就去前台多要了一床被子。
上午于洛闲着没事去北影逛了一圈,同样是高中生的模样,大家排着长队井然有序的报名核实信息缴费。他却一眼也没看,蹲在电影学系那栋教学楼门口小半天。中途遇到了几个未来熟识的老师想上前打招呼,却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默默的把手揣进口袋里。
回旅馆的路上,他挑了地摊上几本不错的专业书,顺带着拿了本《基督山伯爵》。
十五号于洛一整天在北影小区空旷的地方练朗诵,只有下午的时候抽空去北影报了名,在报考导演系的长队中他遇到了一位未来很眼熟的青年,但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十六号十七号两天他都窝在房间里看笔记本上的真题,看累的时候就跑很远的网吧看部文艺片洗洗脑。
十八号,于洛一页纸都看不下去,压力太大的他先是溜达到了南锣鼓巷报了中戏的戏文,然后坐地铁去了**看故宫。
如今的他依然路痴着,只是再没有人告诉自己,**里面就是故宫了。
于洛站在人头攒动的太和殿外看着上面的龙椅宝座,脑海里想着的全是贝纳多·贝托鲁奇《末代皇帝》最后溥仪拿着小蝈蝈逗红卫兵的场景。
晚上于洛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十九号,于洛早早就起床洗漱。
一进北影,示意图前围满了找考场的艺考生,于洛轻车熟路的找到自己对应的考场,在老师审核了自己的信息后走了进去。
两个监考员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学生模样,两人身上挂的工作证件颜色都是不同的。考场是一个只有三十张桌子的小房间,于洛找到自己的位置按部就班的坐下,拿出铅笔中性笔和橡皮,把身份证艺考证和北影的报考单放在桌子的左上角。
他开始转移注意力看向右手边的墙体,上面刻画着很多有趣的对话,包括窗帘上也是,有的是本科生公共课的小抄,有的像是留言板一样谈论着自己的琐事。
考试很快就开始了。
初试,是笔试,主要的内容是文艺常识和社会热点内容。
看到试卷上那变态的六十题,于洛倍感亲切。
从进考场的紧皱眉头到出考场时的惬意畅快,于洛走出a座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中午他打电话约了章家黛、黄宣一起吃饭。两人几天的相处下来,动作举止都开始亲昵起来。
得知两人都进了复试,于洛举起酒杯庆祝二人。吃饭的时候,于洛特意问了两人有没有考中戏戏文的想法,两人笑着说报了时间跟北影这边不冲突。
于洛却哭笑不得的说自己没仔细看中戏的时间,如果自己进了北影的导演复试就没办法去考中戏的戏文的初试了。
第二天下午,北影导演系复试名单下榜。
于洛在家长和学生围城的人墙里举步维艰,终于在操场围栏上几十张写有考生号的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21号一整天,于洛就发现自己身后的人的考生号已经跨过了小一百人,也就是在初试中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被刷了下去。面试考场外这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是踏过成百上千人的尸体才迈进了复试。
于洛琢磨着自己的位置应该在中午面试将要结束的那一批。他有些头疼,因为这个时候恰好是老师们身心最疲惫最松弛的时候,自己的表现如果能够让考官们眼前一亮再好不过,
于是他强迫自己活跃起来,跟身前身后的几位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聊起天来,通过这种方式,大家互相都有了些了解,于洛并不想在里面作为主导,但前后几个人的性格上不是太强势,所以大家的气氛还算是比较温和的。
终于轮到他们这组了,跟预料的一样,自己这组面试完还有一组,老师们就要中午休息了,有些老师都已经忍不住哈欠连连了。
大家进来跟老师问好,然后准备开始朗诵。
不出意料大多数人选择朗诵的都是现代诗。
诗短,诵读的时候感情拿捏起来不会那么困难,如何给老师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看你选得题材和内容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个男生。
他显得有点激动,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眼神开始遥望远方。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
北岛的《回答》创作于十年****之后,是朦胧诗中的经典之作。前阙悲观者的情绪夹杂着对命运对种种不公的愤慨愿以命相搏,后阙诗锋一转仿佛在绝望的命运中又看到文明里新的希望。
男生的嗓音算不上浑厚,但吐字却掷地有声,眼神中坚毅的目光仿佛就像下一刻就要冲锋的战士。
前阙让面试考官频频点头的男生在后阙的处理上就有些稍逊一筹,无论从情绪起落的点还是语气感觉都不如上阙发力的精准到位。
第二位是一个女生,女孩选择的题材就与前面男孩的刚硬倔强的风格完全不同,她朗诵的是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
女孩的嗓音中透漏出一丝的纯粹,和她的打扮一样,清纯自然。女孩的朗诵中时而热烈真挚时而低语缠绵,她的动作典雅神情中充满着怜惜,好似黛玉葬花般坐在地上喃语着。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诵诗后女孩眼睛有些泛红,面试考官中有个女老师连忙走过来扶住她起来,安慰道:“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女孩这才起了身真诚的向老师们鞠了一躬,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微笑着。
终于轮到于洛了,不前不后正中间的位置。
他颤颤巍巍的往前迈着步子,脚上却像是被带上了沉重的镣铐。
于洛先是往左前方的中年考官用余光看了一眼,随后正对着前方的主考官欲言又止了一小会。
评审席上,坐在正中间的老考官饶有兴趣的看着于洛的目光和动作。
于洛身后的学生们却面带疑惑。
这人怎么回事,临时忘词了?你别耽误大家的时间好不好,排队等候时话那么多,没想到站在台上却是个废物。
“请原谅我,审判长阁下,我看你是采用了普通的审问程序,那种程序,我将无法遵从。——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当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遵从一种不同的程序,但所有的问题我都愿意回答。”
于洛刚一开口,现场评审席上有些仰在椅子上的考官就开始挺直了身子。
《基督山伯爵》贝尼台多的独白!
一下子许多老师都震惊了。
这一上午他们面试了成百号学生,大多数人都是在朗诵现代诗,其中不乏吟唱非常出色的学生。但在导演系的面试中遭遇戏剧独白,这还是极为少见的。
“我二十一岁,说得更确切些,再过几天就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在巴黎附近的阿都尔生的。”于洛的鼻音很重,这位贝尼台多还是重病出庭的。
于洛像是一个被揭露身份的狼狈的乞丐一样,自我嘲笑着:“最初,我是一个伪币制造者,然后变成了一个贼,最后我成为一个暗杀犯。在座的诸位,请不必惊奇,我并不是卡凡尔康德王子,仅仅是一个孤儿。”
“你们似乎对我的姓名很感兴趣,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姓名告诉你们,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我根本就没有姓名。但是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可现在不能告诉你们,我需要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是个孤儿。”突然他笑了,好像这些平时血统纯正的贵族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怕自己的话大家没有听清楚,他带有挑衅意味的转过身看着身后一组的学生们。
“我再说一边,我是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尔降生的.....”
于洛看到面前的主考官很惊讶自己是怎么知道身世那么详细的,他的话开始轻飘飘的,并且不断看向左前方的考官。
突然他的眼里闪出一丝的温馨看向那个保养还不错的女老师,“当然,抚养我那些人很钟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好人过很快乐的生活。”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继母带给他的日子的确很快乐,他甚至都有些愧疚继母对自己的爱。他开始发难于上帝,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十恶不赦,他想得到答案。却没想到给他答案的不是上帝而是继父的恶语相向。
于洛开始模仿继父的冷言嘲弄:“不要亵渎神明,倒霉的孩子....罪孽是你的父亲,不是你。”
他有些虚脱了,头发上都是汗水,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有气无力:“假如我这番话加重了我的罪名,那么请惩罚我....”
于洛悲伤的表情突然又哭又笑,他看着周围的陪审团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现在我应该告诉你们我父亲的姓名了。”他的表情开始邪恶起来,仿佛这个答案的公布将会给他无限的快感。
“他就是在座的检察官,名字叫维尔福!维尔福先生,我就是你二十年前活埋的儿子!”于洛指着面前的主考官,嘴中的话却一字一句的无比认真。
“父亲你忘了吗?”于洛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语气却有些戏谑。
他又看向左排身后刚才惜花的黛玉姑娘。“母亲,难道你也忘了吗?”
于洛像是捧着一副精美的餐巾,双手捂在脸上。
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于洛在一组的同学搀扶下出了教室,门外最后一组的几个男生早就听见里面好像是话剧场的现场表演,虽然没有看到画面,但听着台词就觉得里面这是真的进去了。
后面两个因为也是现代诗所以很快就结束了,集体小品准备的时间十分钟左右,刚好是最后一组朗诵完的时间。
因为集体小品是个群戏,考察的就是你在规定情景中的合理反映,不能不抢戏也不能过分,事情处处要符合逻辑,不能随便出口说不符合身份的话。
于洛在这一阶段就显得老练多了,由于刚才的朗诵过于发力,大家都不太愿意于洛演主要角色,他就笑呵呵的站在一边,听大家的分配意见。
最后戏份虽然不多,基本上充当背景,但殊不知如何不机械僵硬的杵在台上才是最难得表演。
于洛作了一次隐形人,但从表演的余光中发现左前方的“维尔福先生”和右边的“继母”对自己的关注度最高。
晚上于洛接到洋姐的电话,问他考的怎么样,她跟徐老师和雪姐都来北京了,明天要请在北京的学生吃顿饭。
于洛答应会去,心思却在第二天下午放榜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单。
第二天同样的地方,他去看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家长明显的就少更多了,所以于洛不费力的就站到榜单的面前。
第一张没有自己,第二张也没有,一直看到最后还是没有!
难道自己落榜了!
于洛觉得是自己疏忽了,就再一次看榜单,这一次才发现,自己看的是影视广告导演的名单,导演系剪辑方向的在更右手边的方向。
你妹!你们玩我是不是!他心里把贴榜的那几个漂亮学姐“鞭策”了许久。
榜单中果然是有自己的,他长舒一口气,否则他拍的片子不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嘛!
等等,自己的考号上面居然是跟自己连号的,“黛玉妹妹”也进了三试!!!
于洛带有怨念的认为,一定是“继母”保的她。
四季厅里正在跟人谈笑的女老师突然感觉有点肚子痛。
晚上于洛坐着出租车绕了好半天才找到吃饭的地方,洋姐在餐厅外老远就看见了他。
于洛把自己闯入到三试的消息告诉的她,洋姐打趣的让于洛回去请客吃饭。
这时他身后有人拍了拍肩膀,是沈笙!
他没想到沈姑娘也来了北京,原来沈笙来是为了考中戏的戏文,碰巧还跟黄宣、章家黛一个考场,今天初试刚结束,接到洋姐电话就过来了。
不耽误洋姐在外面接人,两人按照李洋说的路线找到了聚餐的房间。
于洛和沈笙正有说有笑的往里走,他把风衣挂在衣架上,发现正跟自己说话的沈笙背对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身体僵硬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他转身看向席间。
角落有个齐脖短发的姑娘正微笑着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