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怎无言下下

  众巡城甲马过后,不多时百余骑士护翼着一辆华贵车驾出现在苍野上,这批骑士**座骑似鹿似马,头颈处生着十余根尖利长角,气势较巡城甲马所骑角兽还要强出三分,而中间那辆车驾也是非比寻常,车身被一团凝而不散的云气托住,驾车的更是两条三丈长短的黑龙。
  车旁一名将军向龙车恭敬地道:“托大人洪福,各路巡城甲马已斩杀青鬼一千余头,孤魂不计其数,战绩已远远超过了以往,今年岁终大宴,大人定可力挫群雄,摘得头魁!”
  龙车内传出一个尖锐细嫩的声音:“甚好,李将军如此有心,回去后我必会在平等王面前多多替将军美言的!”
  那将军笑道:“多谢大人!”
  龙车窗帘掀开一线,露出半张粉嫩面容來,这人生得十分俊俏,但眼中却透出藏不住的阴狠,他看了看周围,见四野苍茫萧瑟,罡风呼啸如刀,不且有些害怕,问道:“李将军,我们已进入苍野这么远,不会有什么事吧!万一遇到那些厉害凶物可如何是好!”
  李将军笑道:“大人不必惊慌,如果是平时,这一带的确会有蝠虎、蠡牛出沒,所以巡城甲马绝不敢进入这个范围巡狩,但一年之中,仅有这几天这一带不会有任何凶悍鬼物出沒,末将在这里戍守了五十年,才探出这个奥秘,这秘奥说起來实也简单,有一头深黯之魔年年会从这里经过,它所过之处所有魔物都会被取食一空,如青鬼这样的三两天就会重生,那些厉害魔物则至少要十五天方会出现,有了这个机会,我们就能比别人更深入苍野,斩杀的青鬼才会多这么多!”
  那秀气童子满意道:“李将军多年辛苦,早该换个地方了,嗯,回去后我会替李将军在酆都里寻个舒服位置的!”
  李将军喜道:“末将前程,全仰仗大人了!”
  秀气童子放下了车帘,坐得舒服了些,龙车宽阔的车厢内,只坐着清秀童子一个,车内正中摆一张温玉罗汉榻,缀以明皇锦缎,两侧及对面各放一张小凳,乃是侍者扈从所坐,这龙车本是平等王巡城座驾,正中的自是平等王宝座,平等王排场甚大,平素出巡时,车里都要有二童子一侍女随时伺候着,这小童居然能独自坐在这龙车上,可见深得平等王欢心。
  那童子本是坐在一侧小凳上,此时眼睛转了几转,悄悄挪动身子,坐到了中央那张榻上。
  清秀童子半闭着双眼,正薰薰然似醉非醉之际,龙车忽然停住,措不及防之下,他骨碌碌从榻上滚下,一头撞在了对面的玉凳上,只痛得眼泪都流下來了。
  童子一把拉开窗帘,尖叫道:“怎么回事,!”
  李将军剑已在手,一脸凝重,道:“大人,前方有些古怪,末将从未见过那个魔物,所以停了车队!”
  一听魔物二字,童子脸色瞬时变得雪白,战战兢兢地探头向车前望去,但见前方一个隐约人影正安步行來,这个身影九分似人,背后却又展开一双影翼,模模糊糊的怎么都看不清楚,童子见识浅薄,根本不知这是何种魔物。
  李将军面沉如水,长剑猛然一挥,喝道:“吹号,速速召回巡城甲马!”
  苍越的号角声顷刻间传遍四野,数百巡城甲马前出不过数里,本应闻号即回,可不知为何,号角声回荡不休,四野却全无半点回应,李将军面色愈发难看,又下令道:“后队掉头,即刻护卫大人车驾回城,其余人等随我列阵御敌!”
  十余名骑士立刻抢上,将龙车护在身后,其余骑士则在李将军身后布成一列横队,那童子忽然觉得來人有些熟悉,于是揉了揉眼睛,再向前望去时,那双眼睛已变大许多,瞳仁尽呈紫色,闪着妖异光芒,童子忽然尖叫起來:“原來是你,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居然还敢來地府,今天可算落在我的手里,李将军,快把他抓起來,我要把他喂黑龙!”
  李将军面有难色,斟酌字句道:“大人,此人敢在这里出沒,怕是十分不好对付,为大人安全计,我们还是先回酆都为上!”
  童子面色骤然一变,激动得满面通红,声音也高了一线:“我看过他的生死薄,九十九世既无功德,也无夙慧,绝非仙人抑或星宿转世轮回,一介孤魂野鬼,你怕他什么?给我把他拿下,我要将他喂……不不,喂黑龙太便宜他了,我要慢慢剥下他的皮,再将他的头割下來,挂在我的床头,我要每天都能看着他受苦!”
  李将军皱眉望向苍野深处,号角已经吹过多时,数百骑巡城甲马无论如何都不该到现在还沒有消息,眼看对面那人越行越近,车上童子却还如发疯一样催促他上前,无奈之下,李将军长剑只得向前一指。
  左右各有十名骑士纵骑而出,其余骑士仍按兵不动。
  那人双瞳忽然亮起,有如黑暗中两颗湛蓝珠石。虽然相距甚遥,李将军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二十骑骑士都在那人的双瞳中清清楚楚的映出,李将军心头猛然一缩,刚要喝令骑士们小心,但见那二十名疯狂前冲的骑士冲势骤停,然后如被一道沛然大力击中,连人带骑被击得直飞上百丈高空。
  砰的一声,二十铁骑当空爆裂,鲜血碎肉纷纷扬扬地落下,如下血雨。
  那湛蓝色的目光自左而右,又扫过了整个护翼龙车的骑阵……李将军分明看到,麾下骑士一一在那双冥瞳中映出,又一一爆散。
  眼见一个个骑士在自己眼前爆体而亡,李将军尽管身经百战,也不禁心魂俱裂,知此战已绝无幸理,眼前惟一的指望,则是寄望平等王巡城车驾上两头黑龙能够大发神威,胜过此人。
  地面忽然颤动起來,李将军登时一喜,以为是巡城甲马终于赶回。虽然在那人惊天动地的魔威之前,这数百巡城甲马也不过是送死的份,但只要拖住他一刻,他即有机会带着童子逃回酆都。
  只是浓雾中踏出的一排排军卒,杀气气势岂是巡城甲马可比。
  李将军巡守酆都五十年,识见丰富,一见之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幽鬼卒,狂兽战骑!”
  眼见千名阴卒从雾中现身,李将军自然知道那些巡城甲马因何全无消息了,这两种阴卒随便哪种,只需十來个就可尽屠百骑巡城甲马,何况眼下足有千名之多。
  传说中这两种凶厉阴兵素來只在苍野极深处活动,怎么今日跑到酆都城边來了,还是如此之多,有千名阴兵在此,别说两头黑龙,就是再多十头,也绝无幸理。
  千名阴兵行到那人身后,忽然一齐跪下,拜道:“参见大将军!”
  李将军只觉一道寒气自顶心灌下,心脏几乎停了跳动,骇然之际,他忽见那双湛蓝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下一刻,李将军即觉体内一切生机皆已凝止,旋即一道热流自心尖涌出,刹那间布满全身,而后眼前就是一片茫茫的红。
  血雾当头浇下,淋了那童子一头一脸,将他几乎吓疯,童子紧闭双眼,狂乱地拍着车厢,只不管不顾地尖叫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驾车的两头黑龙不知是听了他的命令,抑或是感受到湛蓝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声声龙吟中,两头黑龙喷出带着无数黑砂的阴风,当头向來人吹去。
  那人悠然立着,待阴风快吹至面前时,方才一张口,自口中吹出一缕细细蓝火,蓝火一遇阴风,刹时化作熊熊烈焰,沿着阴风逆燃而上,瞬间已布满黑龙全身,只眨眼功夫,两头黑龙已被燃成飞灰。
  吹出冰焰后,他根本不向两头黑龙看上一眼,径自向龙车行去,龙车车窗早已关上,车厢则在微微颤抖,他随手打开车门,一把将那童子从车中提了出來。
  “你认得我!”他问。
  童子战栗得几乎说不出话來,结巴道:“是……是的,你是纪……纪若尘!”
  他双眉一扬,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童子颤抖着道:“您…...您的样子虽然完全变了,可是小的……小的生就妖瞳,可以看清……过去未來!”
  他仔细看着童子那双深紫色的大眼,慢慢道:“我想起來了,你叫玉童!”
  见他想起了过往恩怨,玉童不喜反惊,连连惊叫饶命,求得涕泪横流,他看了小童一会,方始道:“既然你这双眼睛还有点用,就先留你一命!”
  玉童方才大喜,就见他指尖上射出一丝蓝焰,在自己颈中挥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头身分离,无头的身体软软倒下,全部的感觉就此消失,却偏偏意识清醒,又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诡异的恐怖另玉童意识中一片空白,只想尖叫,可他又看了玉童一眼,湛蓝双瞳将压倒一切的恐惧送入玉童眼中,立将玉童的尖叫冰封在了喉咙里。
  “你的眼睛有用,可身子是个累赘!”他如是道。
  玉童脑中一片混乱,惟一知道的是,自己绝不敢说出半个不字來。
  “大将军!”统领阴卒的将军纵骑过來,巨斧前指,道:“前方即是弱水,是否现在出击!”
  他望向前方,那里虽然只能看见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但他的心神早已穿越浓雾,横跨弱水,落在了巍巍酆都城头,他淡然一笑,道:“既然遇到了这个小东西,那就让他们多活两天吧!反正一个也跑不了!”
  于是他提着玉童的头,率领着一千阴卒,返回苍野深处。
  大营正中,他斜坐在八仙椅上,望着面前浮着的玉童头颅,道:“再说说看,你究竟有什么用!”
  玉童张口就想说能看清过去未來,但看到他的目光,猛然打了寒战,玉童可是看到了在营门外竖着上百根足有数十丈高的石刺,上面挑着各式各样的鬼物魔怪,玉童只勉强认出了文雀和幅虎。虽然不识其余凶物,可单从那庞大狰狞的体形,以及虽死而犹有余威的气势,就可猜出这些都是绝不下于幅虎的凶物,将这些凶物挑在石刺上立在营门前的用意,玉童在地府呆了这么久,看过多少炼狱景象,又怎会不知,一个回答不好,玉童的头颅虽小,倒也能勉强够插在石刺尖上。
  玉童小脸早变得惨白,结巴道:“纪……纪大人……”
  他忽然胸中一阵烦闷,猛然喝道:“住口,那纪若尘与我何干!”
  玉童啊的一声,本想说您怎会不是纪若尘纪大人呢?但他脑子动得快,生生将这句话咬在了齿间。
  他长身而起,來回踱步,显得极为烦燥,只要听到纪若尘的名字,他即会回想起看过的一幅幅画卷來,几乎每看一幅,他都能切切的体会到纪若尘当时心境,紧张、茫然、惴惴不安、谨小慎微几乎无处不在,那种几乎窒息的压抑,就如周身都被万重蛛网缠死了一般,偏生这纪若尘最深处的心性又是坚毅无比,日复一日地为着完全沒有希望的目标挣扎,起初他还感到振奋,但到了后來,见同样的画卷反复出现、永无休止时,他心中所剩的,竟惟有绝望。
  当看到那胸中自有天地玄黄的女子,执手殷殷叮嘱“你乃堂堂七尺男儿,当有十荡十决的豪烈才是!”时,他才大呼过一声痛快,只觉此言深合吾心。
  但看多几幅,他才发觉纪若尘与顾清之间的纠缠非是如此简单,终还是归结到了谪仙二字上,谪仙,每次想起,都如两块巨石坠在心头,提不起,挥不去,纪若尘曾数次犹豫,想要退出这段窃來的姻缘,却终是迈不出那一步。
  于理如是,然则于情何堪。
  每当他胸中抑郁积压到了极处,便会化作熊熊怒意:“要上便上,要走即走,本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这厮活得这般窝囊,怎会和我扯上干系了!”
  到得后來,除了因要学习三清真诀及诸般道典不得不看之外,他总是尽量不去看识海中那些画卷,所以直到今日,那成千上万幅画卷中他看过的也不过一小半,于纪若尘生平往事,相应的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知道点滴。
  沒想到胸中痛事,今日被一个小小玉童给挑了出來,他停下脚步,重重地哼了一声,双眼微眯,盯着玉童。
  玉童是极乖觉伶俐的。虽然被看得心胆俱裂,仍咬牙叫道:“大人!”
  他冷道:“你有何用,说!”
  玉童答得极为干脆:“小的双瞳既能看过去未來,也能看透三界五行!”
  他重行坐回太师椅中,慢慢地道:“既然你说能看清过去未來,那就先看看我的未來吧!”
  玉童忙睁大眼睛,双瞳尽紫,向他望去,目光刚落到他身上,玉童忽然惨叫一声,紧紧闭起眼睛,眼角更是流出两道血线來。
  他皱眉道:“你看到什么了!”
  玉童好不容易才张开双眼,慌道:“大人未來一片黑暗,玉童法力低微,什么也看不出,玉童本想再尽一次力,哪知大人未來忽然冲來一片杀气,差点……差点将小人双眼给刺瞎了!”
  他一拍扶手,冷笑道:“即是如此,那留你何用!”
  “小人真的已经尽力了啊!小人连转世轮回的散仙都看透过,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就是看不透大人啊!”玉童几乎已在嚎啕大哭了。
  他哼了一声,手一张,自掌心中飞出一团湛蓝冰焰,包住玉童的头颅灼烧起來,这冰焰实有无穷妙用,玉童只觉无数冰息涌入头颅,顷刻间就医好了双眼,玉童实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曾将平等王驾前黑龙烧成飞灰的冰焰,再向这冰焰仔细看了一会,玉童猛然换上一脸谄笑,拍马道:“大人竟能御使九幽溟焰,看來小的真是跟对了主人!”
  他哦了一声,淡道:“关于这九幽溟焰,你都知道些什么?从实招來吧!”
  听到他语气有些缓和,险险捡回一条小命的玉童不敢耽搁,忙道:“地府广大无伦,我等现在所处这一界不过是最上一界,也是距离人间界最近的一界,地府之下另有广阔世界,据传比这一界还要大上无数倍,那一界即是黄泉,而黄泉还不是尽头,其下还更有一个玄妙莫测世界,名为九幽,这九幽溟焰,传说中即是來自黄泉之下,拥有无可想象的大威力,大人竟然能够驾驭得了这魔……不,神焰,那管他什么四方守护,十殿阎王,就是加一起也不是大人对手啊!”
  玉童别的话也就罢了,最后那一句他是绝计不信的,不过这玉童能够看出九幽溟焰的來历,的确有些本事。
  他沉吟片刻,方道:“既然你看不出我的未來,那就看看我的过去吧!”
  玉童应了声是,双眼中紫光重新燃起,越來越亮,最后将方圆数丈之地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紫色,这紫色如有形质,如远望,可见就如一个半圆的光罩,将玉童和他都罩于其中,玉童双眼中的紫色浓得如欲滴下时,在他面前的空间一阵波动,竟现出一幅画卷來,与他识海中载沉载浮的画卷有七分类似。
  一幅幅画卷此消彼现,记载的都是纪若尘的往昔过去,其中大半与他识海中画卷一样,另有小半他也未曾见过,不知是本來识海中沒有,还是恰好是他沒有看过的部分,这些画卷同样支离破碎,并且次序混乱,看來这玉童本领,也不如他自吹的那样厉害。
  一幅画卷悄然自他面前闪过,即将逝去时,他猛然站起,喝道:“停!”
  玉童小脸立时涨得通红,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大滴汗珠顺着面颊流下,但那幅画卷终于慢慢稳定清晰,不再跳动,看來稳住一幅画卷所花的气力,要远远多于将一幅幅画卷换來换去。
  画卷中绘着一座绝峰,面朝大海,背依群山,陡峭绝险,恰如破天一剑,层层云雾自峰腰飘过,将远方群山掩映得如若泼墨山水,前方大海苍茫无边,海天极尽处浑然一体,不然何处是海,何处为天。
  这一座孤傲高绝的险峰,不知为何中间多了一条缝隙,似被一剑居中斩开。
  看到这里,画卷忽然变得模糊起來,原來玉童已有些支持不住,他当下一声断喝:“把这画给我定住!”
  玉童面色惨淡,只得咬紧牙关,双瞳中紫光闪耀不休,两道鲜血又自鼻中滑下。
  他身影忽然变得模糊,瞬间变回若有若无的一团影雾,然后化作一缕轻烟,竟然冲入画中。
  当现身绝峰之巅时,他终于确定那画卷并非虚幻,而是成了连通阴司与人间的一扇窗户,只是这窗有些小,如非他是无形无质之躯,根本穿不过这扇窗户。
  他缓缓转身,湛蓝双瞳之中,映出一个安宁仰卧的身影。
  他竟然有些颤抖,片刻,方有勇气走过去,立在了纪若尘的身边。
  纪若尘双手交叉置于身前,头枕孤峰,面向苍天,前临东海,后倚层峦,卧得安详宁定。
  错非那柄穿胸而过的古剑,实会让人以为纪若尘只是在此风景绝佳的孤峰小憩。
  他俯下身,伸出手,想将那宁定望着苍穹深处的双眼合上,但那几寸距离,无论如何,就是落不下去。
  “你……你这家伙……”他终收回手,紧握成拳,却止不住双拳的颤抖。
  他忽然探手一抓,自纪若尘胸口处提出一只青色光鼎,掉头大步向画卷走去,绝不回头。
  画卷另一端,玉童惶急叫道:“大人,万万不可带那东西过來,那……那可是触犯天条的大罪啊!”
  他早已穿过画卷,只听得一声暴喝从画卷那端传來:“给我闭嘴,在这里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地,老子的话就是天条,!”
  刷的一声,画卷收拢,消失。
  纪若尘是微笑着睡去的,笑得如此安宁,如此轻松,那既是解脱,又是成全。
  夕阳忽从海中跃出,染红了半天云霞,夕照之下,古剑拉出长长残影,静静投在孤峰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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