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你们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请讲。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们一定会尽量安排。”
  “能不能在我说出你们需要的一切之后,让我继续安静的在这待上两天?”
  “安静的待上两天?”
  “嗯,就是…,就是不要让我家人来看我,尤其是我祖父,这两天一定别让他来看我。若兰姐,方大哥,还有两位警官,你们千万别误会,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心态,否则我怕我会受不了爷爷的失望和指责,我不能再让他失望和担心了,呜呜呜……”
  “啪嗒”一声中,方羽按下了小录音机的停止键,青凝细细的呜咽声也随之消失在了一片死寂的书房中。
  硕大的书房中,午后灿烂的阳光透窗而入,却驱不散摊坐在书桌背后的蒙老脸上浓郁的惊讶和眼眸中的悲哀。
  “蒙老,论理我作为若兰的朋友,本不该在你多次暗示不欢迎后,还这么厚着脸皮再来打扰你。可同样做为若兰的朋友,作为一个多少能理解和体谅长辈心情的,我在今晨听完青凝所说的话之后,却还是忍住来了。
  这盘带子是警方录制原版的一份拷贝,其中有些地方做了适当的删节,但基本不妨碍你和你的家人听听青凝的心声。
  说实在的,原本这盘带子我想让若兰给你送过来的,可是若兰却因为要陪早晨几度哭晕的青凝,所以硬是让我来了。
  现在带子我已送到,告辞前,只想再多说一句话,何苦为了自己的一点痴念和固执,而将自己最在乎的宝贝,逼到如此的地步?难道,多少年前的一点怨恨,就真的没解脱的可能?
  这次算是青凝的运气好,侥幸没出事……”
  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然的方羽留意到了蒙老嘴角的蠕动,便适时的打住了。
  “她现在还好吧?”
  稍稍的沉默一会后,蒙老还是有些生硬的开口了。而他的目光,则一直盯着书桌上的那台录音机,眼神中有太多太多的悲哀和迷茫。
  “还好,身体方面已无大碍。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累睡着了。现在若兰正留在那里陪她,我和小蒲就先回来了。”
  方羽回答的时候,心里一动,最后又特意提起了小蒲。
  在他的心里,这是他给蒙老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蒙老现在如果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话,他就准备什么话都不再多说的离开了。
  “小蒲?蒲忠义?”蒙老猛地的瞪大了眼睛,视线也不再特意的避开方羽。
  “没错,蒲忠义。早上他也特意请假去看青凝了。多亏有他的陪伴和劝慰,青凝激动的情绪才有了很大的缓解。”方羽一边回答,一边双眸也毫不躲闪的迎上蒙老的瞪视。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那青凝呢?”蒙老再次下意识的让开了方羽的凝视,不过随即又迫切的迎了上来,眼眸中全是一片惶急。
  “我走的时候,还没人告诉她这些。”方羽心里暗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淡淡的做了回应。
  “那就好,那就好。”再次避开方羽的目光,蒙老脸上浮起了尴尬的线条。
  而书房里,也再度陷入了有些难堪的寂静。
  方羽等了一会,还不见怔忡的蒙老有什么言语,心头便逐渐被一丝丝越来越浓的失望给盘踞,琢磨着便想起身告辞。
  “其实这件事,我事后心里也很不安。”就在这时,蒙老总算艰难的开口了。
  “哦?”方羽心里一跳,故作不解的应了一句。
  其实到了现在这种状态,若是按照他以往的心性,他可能早已开口替蒙老将这份尴尬给淡淡的揭过去了,可是现在,这关系着小蒲和青凝的将来,对他自己而言,也代表着他在现实里另一种历练的开始,所以便硬着心肠,准备让蒙老继续尴尬下去,直到有了相对明确的结果。
  “不用哦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在跟青凝沟通过之后,考虑是否取消送她出去的安排,至于她和小蒲的事,以后我也会尽量不去多加干涉,不过现在他们年纪还小,至于最后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则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和感情的发展。
  方羽,很感谢你能不计前嫌的给我带来了这个,多谢!回去后你让若兰来我这里一趟吧,我有些话要跟她说。若你没其它事的话,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有些出乎方羽的预料,艰难开口了的蒙老后面的反应是这般的老辣,几乎是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将整个局面又掌控到了他的手中。
  此时此地方羽还能再说什么?只好带着一肚子的郁闷和那一丝淡淡的佩服起身告辞了。原本,他还想借着这次机会,再次努力着试试和蒙老就中西医的看法沟通一下的,结果谁知道人家还是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他出门时,心里并未完全的绝望,因为他对留下的那盘录音带中,青凝的那些话还抱有一点点的信心,相信即便是不足以完全解开蒙老心中的那个死结,起码也会让它有些松动。
  反正,这对现在人微言轻的他来说,已经勉强算是个收获了。
  目送方羽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一直端坐在书桌后的蒙老终于像是失去了支撑的骨架一般,瘫倒在了座椅上。
  而他的目光,却从收回的那瞬间,就一直紧紧盯在书桌上的那台小录音机上,颤抖着手指,却久久都没办法按下开始键去。
  他真的没想到,长久以来,他自以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疼爱,最终换来的却是宝贝孙女如此的紧张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按下去,后面还能听到些什么。
  总之,一辈子在手术台上锻炼到稳若磐石般的右手,此时却颤抖着像是在哆嗦,最后才在门忽然一响的惊诧之下,猛按了下去。
  而心头勃然而起的怒火,却就在手指落下的瞬间也贯上了他的脑顶,他在脸上色变得同时,厉喝了起来:“谁?”
  半开的门口,神情憔悴的夫人被他忽然的怒喝给吓得愣在了那里,只有手在下意识的比划着外面:“方羽…青凝…”
  看到是夫人,他心头的怒意这才像潮水般退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勉强放柔了一些:“你别担心了,青凝已经没事了,在那边休息两天后就能回家了,没事的。”
  谁知就在夫人脸上的惊容刚刚平静了一些的瞬间,书桌上被她按下播放键的小录音机却传出了一把柔弱而又清晰的哭声:“呜呜呜……”
  “青凝!”
  几乎是在听到哭声的瞬间,原本还在门口的夫人已经在惊叫声里扑到了书桌之前,而泪水也早已经随着青凝细细的哭声而爬满了她的面颊。
  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和伤感的蒙老此时也只能闭上去悄悄的过去关上了房门。他实在有些担心,夫人刚刚的那声惊呼被二楼上的儿媳听到,若是已同样被伤心和焦灼弄到快要崩溃的儿媳也因此而跑下来听这段录音的话,自己这张老脸怕是再也……
  “青凝不哭了,姐姐明白的,明白的。”就在他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时,录音机内,青凝的呜咽声中,响起了若兰略带鼻音的劝慰声。
  相互含义不明的对视了一眼后,两位老人都坐了下来,静静的听了起来。
  “若兰姐,我的心好痛,好累啊。从懂事起,爷爷就是我心目中崇拜的人,他渊博的知识,精湛的医术,还有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疼爱,都让我从小就希望能做一个像他那样受人尊敬的医者。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在他和家人的疼爱和指导下拼命学习,努力从各个方面都按家里的要求,也就是爷爷的要求做到最好。所以在周围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爷爷眼中最疼爱的乖宝宝。
  而我也在人们的赞誉声和爷爷满是欣慰的目光注视下,一路顺利并且充实的按照我心目中预定的道路,走进了这所大学的课堂。
  若兰姐,还记得我刚考上这所大学时,给你写的那份信上的那些话吧?我要以若兰姐和乘风哥一样,用最优异的成绩读完我的学业,像你们一样,成为爷爷最得意的学生,继承他的衣钵,为世上所有经历病痛的患者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做一个像爷爷那样伟大的医学家是我这一生不变得目标。
  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单纯和开心啊,每天,我都在课堂上努力的学习,回家后还继续和爷爷以及父亲探讨学习中遇到的难题,每天过的虽然有些累,但是感觉中却是那么的紧张和充实。
  逐渐的,经过一年左右的时间之后,我在校内也成了大多数老师和同学们口中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就像当初若兰姐你和乘风哥当年一样,风头一是无俩,也同样成了爷爷心目中最值得骄傲的资本。
  而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很优秀,甚至那段时间里,我心底曾无数次的以为,就凭我当时的水平,若是走出校门的话,也能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医。当然这只是我当初心底里悄悄的想法,并没有给谁说过。更不会傻到真以为自己已经学成了。因为前面,还有爷爷这座巍峨的大山和若兰姐你们这些里程碑似的目标在!
  但当时,同一批的同学中,却已真的没了能引我注目的人在。这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状态一直到了那次学校组织旅游,客车半途出了意外,这才被清夜姐和忠义他们给打破。
  当时车翻了之后,尽管大多数同学和我一样,都只是受了点惊吓或是受了点轻伤,但还是有两个同学受重伤,情况非常的危机。
  而当时随车的老师也正好不擅长外科,面对着重伤昏迷,血流不止的那两位同学,慌乱之间,竟找不到有效的办法快速止血,稳定伤情。
  眼看着两位年轻的同学就要在那荒山野岭的山道流血而死,可满车将来的精英医生却都和我一样,脑海中明明清楚整个抢救流程的步骤和用药措施,却只能因种种器材和环境的限制,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垂危而空着急,一点好办法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同样也受了伤的清夜姐却在简单包扎了自己的伤势之后站了出来。
  记得当时我和她并不熟,基本上属于那种彼此知道名字,但是从没说过话的那类关系,在我当时的记忆中,她只是个学业普通,但为人生性孤僻,很喜欢独自一个人待着的那种人。
  但是就在那时候,就在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却站了出来,用她身上的那些金针,很费力的但也很有效的替那两位垂危的同学止住了血,为之后赶来的救援和治疗创造了机会。
  记得当时我很激动,在为受伤的同学得救而高兴的同时,也对她先前和之后的冷漠而感到愤怒,明明有救治的办法,为何却要等到人垂危的时候才出来动手?再者,除了垂危的那两名同学之外,其它也有不少人受伤流血,为何不在救了那两人之后,继续给同学也能止止血?
  当时我激动之余,竟没注意到其它众多同学们的反应,只是激动的上去和救人后冷漠的坐到一旁的她去讨个说法。
  结果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迳自挪了个地方,背转身子不理我。我当时就被气坏了,也上了性子,根本不管当时众多同学异样的目光和劝说,她挪到那里我就追到那里,一直紧紧的盯着她,一定要她给我个说法。
  最后,被我纠缠不过的她终于给了我一句回答:“回去问你爷爷!”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理我。
  当时我就愣住,爷爷会和她救不救人有什么关系?
  就在我困惑的时候,同学里和我还算比较熟的一位姐妹拉住了继续要找她问个明白的我,悄悄在我耳边嘟囔了一句,“她那是针灸,中医来着。”
  我当时一下子便愣住了,一直处在激动之中的我,明知道她那是针灸,光顾着激动了,却根本没想起那是中医,爷爷最讨厌,并且无数次在各种场合鄙薄了无数次的中医的一种!
  难怪同学们刚才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啊。
  因为长久以来,耳闻目睹中,尽是爷爷对中医的鄙薄和指斥,而堂堂的本校中,竟也罕见的不曾有中医相关的科系,所以在之前我的心目中,从未对爷爷的说法有过任何的困惑和深思。
  即便是以往隐约听到同学间私下里对爷爷这种做看法的微词时,也一贯的视为是学生对老师不满的一种正常发泄,并未将他们当回事儿。
  但是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了面前,那几枚小小的金针的确起了大作用,为什么结果会是这个样子?
  也直到那时,我头一次对爷爷口中一贯鄙薄着的中医有了些好奇和困惑。更对长久以来,我们本校内没开跟中医相关的科系有了疑惑。
  难道爷爷的影响力真的大到了如此地步么?还是这个我不了解的中医本身真的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才导致了现如今的结果?
  回到家后,我就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去找爷爷问个究竟,可是那一次,从没冲我真正发过火的爷爷却忽然发火了,我被他生气的样子和严厉的态度给吓哭了。可爷爷管都没管我,就把我赶出了他的书房。
  后来还是闻声赶来的奶奶心疼了,悄悄把我拉进了卧室,偷偷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原来爷爷的母亲就是被中医的一个庸医给治死的,爷爷还因为事后狠揍了那个庸医而坐过牢。
  所以一直对中医很不感冒,家里人除了我之外,都知道这是爷爷心里的一个忌讳,这么多年来家里从没人跟他当年提过关于中医的任何事,而刚才他这么生气,也只是因为这个,而不是气我。
  我听奶奶说过这个小秘密之后,心里舒服了很多。不过还是不能完全放弃心头的疑问,所以就问奶奶,究竟那中医是不是真的像爷爷说的那么不堪?
  奶奶犹豫了好久,这才偷偷告诉我,尽管中医本身并没啥大问题,但现在的很多中医师水准实在不怎么地,再加上中医理论体系本身是非常严谨和完备,所以现在已经很式微了。不过并没有爷爷口中的那么不堪,在国内很多的贫困地方,中医依然是很多人治病的首选。
  记得当时听了奶奶这一席话后,我内心的震惊和恐慌是那么的强烈和茫然,没想到长久以来,一直教育我要用事实说话,治学行医态度要科学严谨,态度要谦和,千万不能有任何成见和偏执的爷爷,竟会在中医有这么言行不一的待遇。
  那一瞬间,我似乎隐约清楚的意识到,我心目中一直支持着我前进和努力的一座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
  爷爷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言行不一的事情?这还是那个我心目中慈祥睿智,几乎完美体现了我心目中一个伟大医学家风范的爷爷么?
  中医大夫看病,庸医会治死人,可爷爷教过的这么多学生里,不也有一些出过严重的医疗事故么?
  若兰姐,你说爷爷他怎么能这样做人待事?呜呜呜……”
  就在蒙老和他妻子极度的静默中,录音机里再度传出了青凝哀哀的哭泣声和杜若兰有些词穷的劝慰声。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在妻子目光忿忿的盯视下,心头隐隐有些发虚的蒙老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
  “你没错,你当然不会有错,你是谁啊,医学界的泰斗,国内赫赫有名的医学家。可是有句话我想问你都想了一辈子了,今天在这里,就在青凝的哭泣声里,你能给我一个坦诚的回答吗?”
  就在青凝的呜咽声里,蒙老夫人柔和的脸庞上也出现了怨怼的痕迹。而她那双泪光盈盈的双眼,更是一瞬不瞬的盯在丈夫脸上,不肯稍离。
  面对着忽然有些陌生了的妻子,蒙老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妻子在背后为他的默默付出和支持,却从来都不曾想到过妻子竟也有个藏了这么久的问题。
  选择这个时候爆发出来,这问题会是什么呢?
  带着心头突然泛起的不安,素来自若的蒙老在点头的同时也紧张了:“你问吧,我一定坦诚回答。”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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