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9 何不速死
血腥的杀戮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最开始还只集中在城池之内,但是随着逃亡出城的民众越来越多,杀戮也开始向郊野之间蔓延开来。
在这平坦广阔的成都平原上,那些四散奔逃的民众们脚程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人强马壮的西魏骑兵,哪怕在荒野中昼夜不停的奔跑,最终也难免被追杀俘获的下场。
在这三天时间里,萧撝等益州文武群僚们始终被扣留在城北军营之中。城中那惨烈的厮杀嚎叫也不短的传入到他们的耳朵中,一个个都惊惧不已。
年纪本就不大且被萧撝劝出的萧纪少子萧圆肃更是懊悔不已,因为担心自己随时会没命,常常垂泪哭泣,更是忍不住对力劝他出城请降的萧撝破口大骂:“萧侯、萧狗!卖主求荣的狗贼,枉负我父对你托付重任,胁我出降只是为了你自身荣华,满城人命、还有我,都用来换你富贵!”
萧撝心情也正自懊悔低落,听到萧圆肃作此指责,更是不由得羞愤欲死,涕泪横流道:“臣虽非贤良,也曾苦劝先王诸事慎行。言不获采,唯竭力拾遗补缺、以期事能向好,臣不器下才,未能周全家国,但论心论迹,今日之祸岂臣一人能为……”
萧撝这么说当然也有其道理,巴蜀今日的祸患主要还是萧纪父子妄为所致,甚至就连眼前成都城内的杀戮,也是因潜逃在外的萧圆正所致。
但萧圆肃这会儿惊惧不安,只是想要发泄自己的忧恐,又怎么会听萧撝所讲的道理,仍是止不住的对萧撝破口大骂。无论其人有千万般道理,之前说的那么好听诈自己出城,如今却是性命难保,可见其人居心叵测、罪该万死!
听到萧圆肃胡搅蛮缠的指责,萧撝一时间也只觉得百口莫辩、万念俱灰,索性解下自己腰际小刀直接抛给萧圆肃,并怒声说道:“大王既以臣罪大难恕,臣一身具此,请大王亲作制裁!”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萧圆肃正自愤懑难当,见状后直接抓起那小刀从刀鞘抽出,便一步步逼近萧撝。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心智尚不成熟的少年,眼见萧撝闭目待死,还是没敢刺出小刀,又顿足悲呼道:“将军,我还能活吗?”
正当他们这里又哭又闹之际,一身戎装、脸色阴沉的尉迟迥在亲兵们簇拥下阔步行入,皱眉看了看帐内情形,视线便落在悲愤难掩的萧撝身上,口中沉声说道:“萧侯,此间有事需要仰你出面。”
萧撝听到这话后,只是冷哼一声,闭着眼并不望向尉迟迥。
旁边萧圆肃瞧瞧尉迟迥阴郁的神情,又紧张的凑到萧撝面前小声道:“将军,魏安公尉迟大将军有事垂询,不要失礼!”
听到这话后,萧撝才睁开眼,神情复杂的看了看一脸小心并希冀之情的萧圆肃,然后才站起身来向着尉迟迥长揖道:“降人败将,寄命君侯一念之间,大将军但有所命,仆莫敢不从。”
尉迟迥听到这话后,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旋即便又说道:“今我大军入境已有数月,粮草渐有匮乏,须得就境收补,以足军需。然而如今……萧侯应知,我本意并不想以杀慑人,为免更造杀戮,须请萧侯分赴郡县为军请粮。”
西魏大军虽然已经入城,且在城中大肆掳掠数日之久,但城中粮食储物本就匮乏,诸军所得财物虽然不少,但却难作饮食耗用,因此急需补充给养。
好在如今正逢八月中秋,他们所在的成都平原便是蜀中最为主要的农耕产粮地区,只要沿川谷收缴,大军便不匮饮食。
可是连续屠城三日,后遗症也已经显现出来了。
原本他们一路入境时望风景附的情景不复再有,就连之前投附过来的一些氐羌和巴人蛮兵们也因利益纠纷等渐有离心之态,今早还有一支氐部两千余众在未作请示的情况下脱离大营,向后方绵竹方向而去。
成都周边虽然没有什么雄城大邑有强兵在守,但也如同关中和其他地方一样,分布着许多的坞壁堡垒,里面也生活着大量的乡曲壮丁。
由于魏军屠戮成都的消息已经四面散开,这些坞壁豪强们对于魏军也持敌视的态度。今早尉迟迥便得奏报,昨日分遣外出查探何处可以取粮的斥候有两支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成都平原上。
尉迟迥所部上万精骑,足以扫荡整个成都平原,但前提是需要有足够的给养补充。尤其他此番入蜀并不是为的掳掠抢劫,而是为的在蜀中建立统治和秩序,如果继续如流寇一般寇掠乡里,即便是能做到以战养战,但也绝难在蜀中立足稳定,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四方群起的叛乱所淹没。
所以尉迟迥是打算抢在还没有什么强大的反抗势力涌现出来之前,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在成都平原上建立起就地补给的线路和基地,以成都为中心,充分发动魏军强大的骑兵机动野战能力,尽量控制住成都平原的核心区域。至于四野边地,那就不是眼下的他有能力做到的了。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还是少不了要依仗当地人的配合,尤其是萧撝这个在蜀中任官多年、又被萧纪所委任的益州留守。
如果萧撝肯出面联络游说那些掌握粮食资源的乡里豪强,无疑要比尉迟迥派遣人马强行攻克一个个坞壁据点要成本更低,也更有效率得多。
“肃清城中,非我所意。若非萧侯等隐瞒西阳之事,我也不会为了局面稳定而强令大军入城。如今城中局面,我与萧侯等俱难辞其咎,唯今之计并非互相控诉疏远,而是应当联结起来,尽量避免多造杀业,使得蜀中重归安定。”
讲到这里,尉迟迥又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望着萧撝微笑道:“城中因为搜捕乱军,难免扰人。但萧侯并萧大王等家眷,自有精兵守护周全。因恐军营煞气冲犯贵眷,所以暂留城中。萧侯归后,便可与家人团聚!”
萧撝听到尉迟迥的话,神情变幻不定,而旁边萧圆肃又凑近过来,拉着萧撝衣带不断的小声念叨着:“答应他、答应啊……”
萧撝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徐徐点头道:“事态至此,仆确是难辞其咎。但能有助于引导蜀人入治,仆义不容辞,听凭所用,不敢夸功。”
尉迟迥在听到这话后才又满意的点点头,事不宜迟,当即便从城中调出一千名精骑护从着萧撝前往左近郡县征取谷米。
然而尉迟迥也太小看了蜀人的血性,只道成都这一场杀戮多多少少能给左近乡里豪强们一定的震慑,再加上萧撝这一蜀地原本的长官劝说,软硬之下总能逼迫一些豪强就范。
然而萧撝在成都周边游走数处,无一例外都被那些城邑坞壁拒之门外,没有一个愿意开门相迎。更有甚者甚至在魏军到访之前,因为来不及收割而直接放火烧掉田地中已经熟透了的菽谷。
“某等乡徒,虽非勇毅,亦知耻辱!羌贼屠我父老,血仍未干、魂魄不远,岂可献谷偷生、饲此豺狼!萧侯往年教化宣治,乡徒尚且薄知道义,萧侯何不速死!”
当见到那些往年对自己毕恭毕敬,如今却将他拒之门外、大声辱骂的乡士们时,萧撝也是羞惭不已,以至于积郁成疾、一病不起。
西魏将士们自非善男信女,眼见说服不了,于是便也发动强攻。但这些坞壁虽然并非坚不可摧的要塞,在乡徒们舍生忘死的抵抗之下,西魏将士们也都难免伤亡。而更严重的是,有些坞壁眼见不守,竟然将谷仓都付之一炬,以至于魏军损兵折将却所得不多。
眼见如此态势,尉迟迥也自觉蜀人们的抵抗情绪较他预想中还要更强烈,无奈之下便也连忙将此间情势奏告国中。
与此同时,之前被尉迟迥分师击走的谯淹所部回拒遂宁,而峡口退败的蜀军则盘踞信州,另有许多蜀郡豪强各引部曲据守眉州。一时间,成都四野望去皆敌。
虽然这诸路人马因为忌惮魏军的战斗力强横而未敢轻进,但各自盘踞于周边地带,也让成都魏军的情势逐渐不妙起来。
眼见周边情势如此,尉迟迥不得已便又传信之前被他勒令驻守阆中的东路人马,着令他们即刻南来、互为策应。
“我早便有言,魏安公、平昌公俱偷恩幸徒,小用则可,岂有经边谋远之才?不信而用,今果验言。若非郎主妙策使我,于此备变,情势恐怕更危!”
贺若敦率军南来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却滞留阆中不得前行,心中自是愤懑不已,收到调令之后自然忍不住对尉迟迥极尽挖苦,但也兴致勃勃的准备发兵南下。
但李迁哲仍存几分小心,还是开口劝告道:“魏安公用强屠城,蜀人同悲,如今贸然前往恐不足益事,不如暂且先发一批粮草以资其用,再向郎主请示进军与否。”
贺若敦闻言后便也点头说道:“前路诸军大窃成都、各致巨货,今却使我前往惊慑群众,当中幽意的确不可不查,李开府所言确是稳妥之计。”
他只是嘴巴毒了一点,但却并不愚蠢,听到李迁哲的提醒后,也自觉得该当请示一番,于是便也不再急于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