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的表白

  自那以后,白月茹每次夜班,都由方静江护送了。有时候他刚从外地回来,两天两夜没阖眼了,白月茹心里不忍,便不顾菊苼的反对,让他在自家的亭子间里打一会儿瞌睡。再加上他每次来带的鱼虾蟹都是一堆,在那个禽类稀缺的年代,托方静江的福,白家的床底下爬的都是阳澄湖的大闸蟹。
  由此,菊苼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点儿。
  很快秋天过去之后,天气就凉了起来,方静江一有时间就到白家帮忙来了,每次一来,白俊都特别高兴,因为终于有人接手他的工作了。他的三个宝贝儿子被菊苼养的像皇帝,丁点儿的家务事都不会干,可难道方静江就会了?
  方静江也是家里的小弟弟,平常爹妈宠着,姐姐宠着,小的时候,一有外头的人敢和方静江吵嘴,他二姐方桂芝便冲出去帮腔,一直把人骂到不敢回嘴为止。而且他幼时特别顽劣,天天都要找人的碴,东家西家的隔壁邻居,哪家的小孩儿不被他欺负?等到七八岁了,更是野的家都不想回,每天吃晚饭的时间一到,就要二姐桂芝扯着喉咙在家门口方圆五百米以内发了疯的喊:“方静江,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和妹妹就把肉包子都吃光啦!”方静江这才跟泥猴儿似的,从树上跳下来。
  方明忠,郭霭芬夫妇俩一直以来就特别担心方静江会闯祸,一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是从来不缺杀人犯的穷街,方静江从小与他们混在一起称兄道弟,长大以后难免走到岔道上去。二来是因为据霭芬讲述,这个小家伙呀,还在肚皮里的时候,小拳头就特别有力,一伸手一抬腿就恨不得把妈妈的肚皮都顶破了。生产那天,也把她痛的死去活来。
  方静江的问世,似乎注定是不平凡的,老夫妻俩认定,他要么是出人头地的种,要么就是枪毙鬼,要吃牢饭的。
  所幸的是,方静江虽然从小打架,每次都把人打得满地找牙,但确确实实,还真没进过一次派出所。非但如此,还在彩虹老街占据了一个比较特殊的位置。
  这么说吧,彩虹老街是一群流氓和下三滥的聚集地,他们穷,因此更加无所不用其极,这里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像血脉里有遗传一样,一代一代,女的经娼,男的流氓。
  俞氏夫妇原本在江苏老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里的老祖宗都是读书人,到了明忠父亲这一代,好歹也考了个举人,可惜生不逢时,清王朝灭了,又不能去当官。军阀那里都是土匪,他们书生去凑什么热闹?而后内战不止,民不聊生,他们家便只得举家搬到城里打工来了。
  霭芬是个老实人,给一个大户人家帮佣,明忠则在港务局工作,说白了,其实就是在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
  他们两个,要养活一大家子的人,上有一个念念不忘自己是举人的老太爷,下有一堆叽叽喳喳的奶娃娃,还有许多从乡下来投奔他们的亲戚,他们自然不能将人家拒之门外。可想而知,一家人的日子过的有多拮据。
  后来好不容易终于凑足了八十块钱,才终于在彩虹老街落脚,有了一瓦遮头之地。
  这磨难的一家,又岂敢要求更多?
  犹记得当年最穷的时候,养不起孩子,明忠和霭芬只得把大儿子润江留在了老家乡下,直到四岁才接到身边来,也由此造成了润江和父母,兄弟姐妹并不亲热的局面,静江于是成为了一家人的支柱和希望。
  他们盼着他出头,盼着他能为这个家,带点不一样的荣光。
  他确实也比一般人聪明,比如说,他虽然打架,却绝对不混黑道,但是黑道上的各位大佬又都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方静江这个人讲义气,人前人后都称呼他一句‘三哥’。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同时,他也不会借着认识几个凶悍份子就狐假虎威,进出嚣张跋扈,相反,对一些老老少少都十分客气,有时候,谁被欺负了,他还得出面去调停一下。彩虹老街派出所里的警察都知道,要是有什么矛盾解决不了了的,把方静江叫出来,谁都会给他一点儿面子。所以才说他的位置特殊,他是彩虹老街一个无法缺少的杠杆。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的,唯独一个厨艺,是白痴级的,再说了,男人家谁会这个?
  可是为了白月茹,他天天到白家跟打小工似的,一去就矮人一等,看着菊苼的脸色,看到白俊和事佬的态度,又再看到白月茹为难的样子,他就是有再多不忿,也只有五壮士被逼上狼牙山,立马去学。
  他想,大概想做人女婿都是这样的吧……
  他跑回家问霭芬:“妈,水开了是什么样子的?”
  霭芬笑着去拎了水壶烧给他看,说:“看见了没有?水开了就会冒泡泡的。”
  “哦。”他赶紧记下了,跟个初次上学的小学生一样。
  学着烧水,学着炒菜,学着蒸蛋,学着用各种厨房里的器具。
  白家的灯泡爆了,他修;白家的电缆坏了,他修;白家的门松了,还是他修!
  最过分的一件事是发生在年前没几天,尤其叫月茹心里过意不去。
  问题当然还是出在菊苼身上。
  因为要过年了,白家自然是要里里外外的大扫除。
  菊苼嫌家里的布沙发太脏太旧了,让方静江想办法处理一下,洗洗干净,换块布什么的。
  可等到静江把沙发都洗干净了,上面有些粗旧的老布也换上新的以后,菊苼却还是不满意,嫌弃造型样式太老土了,一脸鄙夷的用手指着那两只沙发说:“算了算了,还是丢掉吧,不要弄了,越弄越难看。”
  白月茹知道母亲是故意的,便道:“我觉得挺好的呀,妈,你看,小方连玻璃丝的摆手都给你配好了,这沙发跟新的一样,比原来的还好看来。”
  德辉看了一眼道:“是不错啊。”
  “帮帮忙哦!”菊苼还是不依不饶,喊道,“难看死了,一看就是乡下人用的,我们家是什么人啊,好用这种沙发的啊!丢掉!我们又不是苏北人,只有穷瘪三才用这种东西。”
  说完便吩咐德成和德辉搬走。
  方静江说:“算了,我来吧。”
  说着,和德辉两人把沙发搬到了两条弄堂以外的垃圾桶,嘭的一声往那里一丢,引来路人许多奇异的眼光。
  德辉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小方同志,辛苦你了啊!革命尚未成功,有苦有累有委屈,那是很自然滴嘛!”
  德辉故意模仿方言,说着俏皮话,想要让气氛轻松一些。
  方静江笑笑,并不言语。
  白月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很是感动,她从没有被人这样爱过保护过,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和快活。
  晚上她坚决留方静江下来一起吃晚饭,吃过以后,她送他出门。一路走一路聊天。家里那么多人,他们连一点私人空间也没有。
  白月茹想了想白天的事,难过道:“对不起啊,我妈她…”
  方静江沉默的低着头走路,半晌抬起来深吸一口气道:“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
  白月茹故作轻松的拍了他一下,“什么话嘛,好像我经常虐待你。”
  “你是虐待我啊!”方静江道,“而且虐待完之后也不哄哄我。”
  白月茹脸一红,“你要我怎么哄啊…”
  方静江笑了,拘起手指来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妈是你妈,你是你,我分的很清楚。没事的,你放心吧。”
  “嗯。”白月茹伸手拥抱他。
  他也揽着她,体温交织在冬夜,像两簇不灭的薪火。
  “不过话说回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你爸那么好的人,而且也挺帅的,怎么会娶你妈啊?整个一个不搭啊…你妈吧…先不论人怎么样,这长相…”
  白月茹哈哈大笑,笑完伸手拧他的手臂:“我爸在部队里当兵嘛,一直没好好理会过这个事,等回过神来都三十六了,那还了得!要不是我爸这把年纪了,怎么都不会要我妈这张土匪脸吧!”
  白月茹说完轮到方静江哈哈大笑:“嗳,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啊!”说着,捏了捏白月茹的脸道,“还好你像你爸,不像你妈,要不然….”方静江把脸皱起来,“我都无法想象啊!”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到了25路的车站,白月茹一直到车子驶出红绿灯的转弯口才回去。
  过了几天,就是除夕。整个白家的人都在忙,忙得跟陀螺转似的,也没人去监督这对小情侣了。
  白月茹被分配去煎蛋饺,方静江则是负责买炮仗。为了争取到一点甜蜜时刻,方静江是老早就把功夫准备好了,就是不说,一直到晚上白家的人都上了楼,只留下他和白月茹在楼下的厨房间,月茹拿着一只勺子,点燃了煤气,将打好的蛋糊放在勺子里转呀转,很快,一张蛋饺皮完成了。
  方静江从后面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白月茹在蛋饺皮里放了一些肉馅儿,烧熟了以后送到方静江嘴边,说道:“你试试。”
  方静江咬了一口:“嗯,还行。”
  “就还行吗?”
  方静江二话不说,张嘴就含住了她的唇,他还记得上次的味道,有点甜,还有点涩,因为上次她哭了,里面含着她的眼泪,这次没有,这次她就像一株花蕊,等着他去含啜上面的露珠,他觉得分外的甜。啃咬舔噬,来回往复,想把自己的心都挖出去给对方看。
  外面的炮仗声起起落落的,他们管不着了。煤气上还点着火,他也管不着了。他只想好好亲吻他眼前的姑娘。
  半晌过去,白月茹喘了口气,她睁开眯睎的眼,久久的凝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永久的凝到眼睛里去。
  她双手环在他脖子上,有点动情,似乎又有点哽咽,“方静江。”她唤他的名字,“我…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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