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奇全

  元昌二年,秋。
  舜朝的传奇,死而复生一般,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
  帝大悦,举国庆贺,大赦天下。
  封侯拜相,极尽荣宠。
  一代丞相,趣韬武略,功成名就,终于——名留青史。
  大殿之上,众臣以他为首是瞻,皇帝以他为肱骨之臣,舜朝版图扩大至西北疆域,那里百废待兴,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禾后寒上朝之后事务繁忙了一阵,逐渐恢复正轨。
  这一天,禾后寒正要就寝,罗祥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道:“大人,大人!门口有人找您!”
  禾后寒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不说,罗祥这些年也长大了,稳重得多,俨然已有一府管家的架势。
  是何人让他这么惊慌?
  罗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大人,我看来者不善那……好几个人那,有刀有剑的,好像是江湖人!”
  禾后寒反倒放松下来,安慰道:“莫慌,我去看看。”
  好像天气一入了秋,晚上的空气就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
  禾后寒拿过门房的灯笼,一手提着,另一手推开了大门,门前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腰别双钩,旁边男人背后则拴着一根赤红色长棍,另外一人比较奇怪,腰间一气儿挎了一把刀和两柄剑——三人中竟有两个是老相识。
  禾后寒心中略有惊讶,却未表现出来,而是微微笑了一下,道:“钟子泰子,许久不见,先进来说话。”
  几人落座中厅,罗祥手脚麻利地上了一壶茶。
  钟子当先抱拳道:“堂主!”
  饶是禾后寒反应很快,也愣了一瞬才想起来.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时他才刚过二十岁,刚刚做上丞相,出京……江盛……惊流门……望海崖……葛师叔……六七年前的一幕幕,却好似昨天一样。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晓堂主?竟还给本相留着?”
  钟子理所当然地道:“门主一直不曾娶妻,这堂主位置当然没必要变动。”
  禾后寒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他并未纠结于此,而是问道:“不知你们突然来京是为何事?”
  钟子道:“门主出海之前曾经下过命令,如果得知堂主醒了,就让我们把这封信交给您。”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棕色牛皮封住的信笺递过来。
  禾后寒几下把封口启开,把纸张铺开来看,时间或许有写长了,那上边的字迹都有些泛黄。
  禾后寒低头默不作声细看,旁边几人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时安静。
  “……见字如晤,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证皇帝把你救活了,而在下出海这趟就算白走了。
  在下想提醒你——安正五年,氏州关外,塔湖沼泽畔,你许诺在下一颗真心,在下深记心中,也望你千万记得。在下一定会回来,等我,等我。”
  内容倒是简单,不过是江盛的几句唠叨。禾后寒浏览过后,重新将信纸叠好放进信封,抬头看向坐着的那三人,冷静地道:“信本相看过了。”他略略一顿,又道:“说说你们有什么事罢——这样一封信大抵用不到你们三人一起来护送?”
  钟子立刻道:“堂主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住您。”
  禾后寒心中有点犹疑,心道钟泰夫妇都是寡言的人,怎么今的如此反常逢迎。
  却见钟子悄悄给泰子使了个眼色,泰子犹豫地道:“其实……堂主,我们来是因为门主的私事。”
  禾后寒眉头不禁一皱,道:“哦?”
  泰子好似有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其实,今年夏天,门里找来一个十岁女童,说是门主……门主的女儿。十年之前的事我们早记不清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姑娘的孩子。她娘好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她不知道她娘的家在哪,只知道门主是她爹……我们只好留下她。”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听着。
  泰子好像有点惊讶禾后寒反应如此平淡,不禁愣了愣。
  禾后寒心中其实也有点奇怪——这么大的消息,他竟然不觉得有何惊讶。好像在他心里,江盛那样的人没有几笔风流债反倒说不过去。
  禾后寒提醒道:“然后?”
  泰子定了定,才道:“门里历来的规矩,就是门主的子女都由门主与翰晓堂堂主共同抚养,教导武功。如今门主不在,晓堂主也不在,老门主也不知上哪云游去了,这门主女儿……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禾后寒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道:“你们难不成把她带来京城了!”他这口气已是肯定了大半,若非如此,区区一封信函也用不到惊流门三个人来送。
  三人沉默不语。
  禾后寒看他们那表情,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他们这般为难,想必还是有话没说全,禾后寒本不打算急着问,但他自醒过来,总觉得疲惫,精神头也不及以前足,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在身体里萦绕不去。
  他微微叹气,道:“钟子泰子,还有什么,说罢。”
  钟泰夫妇却更加沉默,连眼神都不和他对视。
  禾后寒心里不禁有点纳闷。却听一边那腰间挎了好几把剑的男人突然开口道:“他们和你认识,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门主这些年没找过女人……当然也没找过男人。他和你的事儿,我们几个堂主心里都有数。所以这门主女儿怎么办,我们几个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她送到你这儿来。一方面你确实是瀚晓堂的堂主,这遵守了门规。一方面等门主回来,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禾后寒心中顿时一凛。
  那人说完了,嘴巴一闭,又是一片寂静,钟泰夫妇的脸色微妙的有点尴尬。
  禾后寒镇定了一下,先喝了口茶润利润嗓子,才慢吞吞地说:“明天把她带来吧,给本相看看。”
  次日。
  禾后寒坐在中厅,用手抿了下袍角。
  钟子先进来,他身后没带着人,禾后寒正有些奇怪,却见钟子几步靠过来,小声说:“堂主,这小姑娘成长环境很特别,性子……非常特别。”
  禾后寒见钟子神色中略有紧张,还特意来叮嘱一番,不禁笑道:“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可怕?”
  正说着,就见泰子领了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孩走了进来,看得出是件新衣服,袖摆毫无褶皱磨痕。头发……看起来也是打理过的,只不过被外力揪扯过似的,翘出好几缕。
  禾后寒立刻发觉——这小姑娘绝不是钟子所说的,只是有性格而已。
  那小姑娘戒备地瞪着眼睛看他,禾后寒心里暗暗惊叹,果然是江盛的种,一双桃花眼像了个九成九。
  禾后寒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微微弯下腰平视那小姑娘,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泰子在一边好像有点紧张,手指的关节都绷了起来。
  那小姑娘瞪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半天才动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我叫江飞雪!”
  禾后寒笑着夸道:“这名字真美,是你娘取的?”
  谁料这句话却一下子惹了祸——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猛地一震,大吼一声:“不准你提我娘!”她嗓门又亮又脆,禾后寒离她很近,霎时被这一声喊疼了耳膜。
  这还不算完,那小姑娘抬起一手,唰地抓向了禾后寒脸。
  好在禾后寒反应奇快,微微侧头,身子已站直,手掌随便一动就钳住了小姑娘还不罢休四处挥舞的胳膊,顺手反拧了过去,让她背对着自己。
  他心中暗惊,这小姑娘力气真不小!
  泰子却好似松了口气,急急地说:“门主,江飞雪就交给您了,我们就走了,后会有期。”说罢连着泰子二人,忙不迭地出了去。
  那小姑娘动作一滞,接着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嗓子好像要撕破了似的大吼:“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我要找江盛!——我要找江盛!我娘说江盛才是我爹!你们给我回来!不许扔下我!不许扔下我!”
  她突然袖口猛地一抖——禾后寒眼角余光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松了手向后退避。
  “吭吭吭”几声轻响,三枚铁蒺藜钉在了厅里的柱子上。
  他心中一惊,悄悄警惕起来,他之前当这小姑娘不会武功,手下没用几分力气,这会儿一看,她不光是有内功底子,手上还有暗器相辅!
  禾后寒定睛一看,那铁蒺藜竟钉入一半深度,这要是打在人身上,立时就得死人!他不禁有点后怕,还有点恼怒,声音不由得严厉起来,呵斥道:“小小年纪,下手怎的这般狠辣!我并未害你,你却一出手就要置我于死地!”
  那小姑娘仍狠狠地瞪他,只是眼神里似乎有点硬挺着的感觉,大厅里只有禾后寒和她两个人,两人对视不过一会儿,她突然挺不住了似的,嘴巴一咧,嚎啕大哭:“娘啊……娘……江盛把我卖了……您在天之灵,快救救我啊!娘……”
  禾后寒被她嚎得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心软,放缓了声音道:“你爹……江盛同我是好友,我会代他好好照顾你。”他心中有不禁有点埋怨钟泰夫妇不把事情原委给这小女孩讲清楚,一边又想,看这小女孩凶狠的模样,恐怕说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狠狠撸了把鼻涕——动作有点粗鲁和不雅,一把甩在禾府擦得崭亮的地面上,又把沾了层黏糊糊鼻涕的手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嫩黄的裙摆,抹了亮闪闪的一层粘膜。
  禾后寒静静站了一会儿,心中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结果搅在一起:这是一个大麻烦。
  但所有的麻烦要解决,都要从第一步走起。
  禾后寒微叹,盯着江飞雪,和声道:“你莫怕,在这儿安心住着,有衣服穿,有饭吃,你以后再不用颠沛流离。”他说完,看江飞雪将信将疑的眼神,又加道:“日后你爹回来了,你就跟着他走——但在那之前,你得在这儿住着,乖乖听话,知道么?”
  江飞雪把一双好好地桃花眼瞪得好似鱼眼,哼哼两声,才看似不情不愿地道:“我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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