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明日复明日

  燕三白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乔大给问倒了。
  其余人也都怀疑起来,对啊,既然你表现得如此义愤填膺,那为什么不提前救那个女人呢?为什么不呢?
  众人怀疑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剑,刺透了乔大的心。他也曾日日夜夜的问自己,为什么不呢?难道不是你的迟疑,你藏在心里的恶,才导致她没能逃出那场大火?
  他的眼神开始闪烁着,充斥着痛苦。十几年来他用复仇的怒火燃烧着自己,让自己的心变得愈发冷硬,可燕三白只是一句话便将它摧毁,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燃烧着大火的夜晚。
  他看到火光,急急忙忙的从家里跑出去。他没命的跑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每一次呼吸,他都仿佛能闻到那烧焦的味道。
  他是想去救的,就算冲进大火也要去救,可是当他与王德坤四人狭路相逢,一个人怎么能敌得过四个人,被推下山的那一刻,他想起很多。
  他早在一年多前便发现了张青的秘密,张青自以为藏得隐秘,可这里是大青山,怎么可能不被发现。然后乔大就看见了那个女人,他从没有见到过的漂亮女人,跟村子里的乡野妇人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要救她。
  他一直孤单一人,早就被世事打磨得心性凉薄。他只是在远处静静的冷眼旁观因为看到了张青丑陋恶心的一面而沾沾自喜,就像在观看一出丑角的表演。可是后来他慢慢的发觉,那个女人在他心中越来越生动了,他时常梦见那双……即使饱受屈辱和折磨,仍旧清丽明亮,毫不妥协的眸子。
  日子越久,乔大便愈发无法忘怀,于是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旁观者的身份,趁着张青不在的时候,与那个女人见面。
  他对她释放出善意,笨拙的安慰她,并允诺一定会来解救她,而那个女人完全没有发觉,这个给她在绝望中带来希望的男人,曾在旁边冷眼观赏了她的苦难。
  然而乔大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他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他害怕一旦救出了这个女人,她就会离开了,她怎么还会留在这个令她无比厌恶的地方。
  这一拖,女人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张青的孩子,张青无比兴奋,对女人关怀备至,更不容易逃跑了。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女人渐渐的对肚子里这个孽种产生了感情,从原本的厌恶到疼惜,慢慢的激发了她身为母亲的天性。
  她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并请求乔大,救不了她没关系,但一定要带着这个孩子离开,远远的脱离他父亲的魔爪。
  乔大答应了,女人也顺利诞下一个男婴,为了顺利让这个孩子在张青面前消失,乔大抱走他之后,女人便开始装疯卖傻,跟张青胡扯是山上的野兽把孩子叼走了。
  张青愤怒至极,漫山遍野的找他的孩子,然后终于在某个地方发现了一些碎布和野兽吃剩的血肉——那当然是乔大刻意布置的。
  不管怎么不敢相信,张青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而就在这时,王德坤三人终于登场。
  你方唱罢我登场,女人看着这一个个男人来来去去,眸子渐渐的失去了神采。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绝望了。
  “不是这样!我想要救她的……我原本打算明天就去,我把张青杀了就带着她跟孩子远走高飞……真的,我原本打算明天就去的,明天就……”
  “可是那个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了。”燕三白打断了他的话,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可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明天早已经死了。
  燕三白不愿意再听下去,在场所有人也不愿意再听,永远无法消弭的遗憾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
  蔡志璟看着痛苦的乔大,脸色愈发的苍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心中的愤怒、仇恨,以及对娘亲的无限向往,如今看来都可笑至极。他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人愚弄了还不知道。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上面曾经沾过的血让他惶惑不安,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霍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乔大,疯了似的连声质问,“是扶笙对不对?!那个女人真正的儿子是扶笙对不对?!你说啊!”
  然而乔大没有再看蔡志璟,他那双死寂的眼神落在了蔡县令脸上,仿佛在说——你当初纵容了杀人犯,看,现在你的儿子也变成了杀人犯。
  蔡志璟被他的眼神刺激到了,发疯似的扑过去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要骗他。乔大避也不避,却是蔡县令死命的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志璟!志璟你不要这样,都是爹的错,是爹的错!”
  “爹……”蔡志璟崩溃的看着他父亲,最终泣不成声,心生懊悔。
  “带他们下去吧。”关卿辞不愿再看,于是便叫章琰带人下去。三人没有挣扎,只是乔大在转身的时候忽然顿了顿,而后直直的朝燕三白跪下磕了个响头,“大人,这件事跟扶笙一点关系都没有,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于他!阿九给您磕头了大人!”
  说着,他就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在坚硬的土地上,一片红。燕三白急忙将他制止,“扶笙本来就是无辜的。”
  闻言,乔大才露出了由衷的笑意,任由大理寺的人将他带走了。
  零丁却依旧疑惑,道“燕大侠,你是怎么看出蔡志璟才是凶手的啊?他这些日子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看起来很老实本分。”
  其余人也都好奇的看过来,如果说怀疑阿九还有点靠谱,毕竟他本身就挺可疑的,可蔡志璟是怎么回事呢?
  燕三白道:“就是因为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所以才值得怀疑。关大人的匣子被盗,李茂被毒杀,都是发生在这栋老宅里,最有可能下手的,不正是负责膳食起居的蔡志璟?”
  听燕三白这么一说,大家顿时了然。这蔡志璟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来晃起,却变成了最大的盲点,而且因为他爹就是报案人,所以更没有人去怀疑他了。
  燕三白又道:“蔡县令一开始应该不知道蔡志璟参与其中,所以才会坚决报官,把这件事越闹越大,最后惊动了长安,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但是当在下到达这里时,却发现蔡县令并不热衷于破案,这跟他一开始报官的态度可不一样,这很奇怪。而且县衙偏偏就在他领在下前去的前一刻被烧,便更奇怪了。
  不过真正让在下怀疑蔡志璟的还不是这个,零丁,你还记得我们初进村时碰到扶笙的场景吗?”
  “记得啊,你的马忽然受了惊,所以踢翻了扶笙的陶罐。”零丁道。
  “对,陶罐里装着一味禾合草,马闻到了它的味道,所以受惊。陶罐碎了,药材撒了一地,然后一只狗经过了那里。”
  “啊,扶笙的狗!它后来还突然抽搐起来了,难道……是因为它舔到了那堆药材?”
  “对。”燕三白特意问过给李茂验尸的老郎中,扶笙开的药里就有羯阳草,“那只狗抽搐的迹象与羯阳草中毒一般无二,只是毒性被其他药草中和了,所以它侥幸活了下来,否则它不可能接触到只生长在大青山上的毒草。而羯阳草很多年前便停用了,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杀死李茂的凶手一定从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种草药,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直在使用羯阳草的扶笙处。”
  不用燕三白再细说,零丁他们也明白了,蔡志璟跟零丁是朋友,知道羯阳草无可厚非。一个疑点不算什么,但疑点和疑点加起来,蔡志璟就变得相当可疑。
  “至于阿九,他是做木匠的,村子里的棺材都出自他之手。那个黑匣子最初是怎么从棺材里跑出来的,想必至今还未有人想通,但若由阿九这个木匠一开始便在棺材上动手脚,比如在底部开个暗门,趁搬运之时悄悄把匣子弄出,就合情合理了。”
  说着,燕三白又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鼻子,“还有兔子。刘福和他的同伴在山上猎到的兔子都被带走了,在下那天恰好在扶笙家里看到挂着的野味,除了本身孤苦,还要照顾扶笙的阿九,大青乡也没有人家非要那几只兔子不可罢。至于那同伴,同在学堂的蔡志璟不正好也有嫌疑?”
  零碎的线索一个个被串联起来,如此一听,大家才觉得原来事情是如此简单。可偏偏燕三白做到了,他们却做不到,于是便更佩服他起来。
  案子破了,一贯雷厉风行的关卿辞决定即刻收拾东西去县衙,马上结案,明日便启程回长安。收拾东西自然用不着堂堂大理寺少卿,他默默的走出蔡家老宅,缓步走过村中的那条石板路,终于在村口的大石旁找到了独自一人的燕三白。
  看看李晏不在,关卿辞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问:“在做什么?”
  “等扶笙下山。”燕三白只消看一眼,便知道关卿辞心里有事,便问:“关大人找在下有事?”
  “听说你在江湖上有个浑号叫百晓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不知你是否能为我解惑。”
  又听到百晓生这个称呼,燕三白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但说无妨。”
  微风轻轻吹拂着,关卿辞的声音略显低沉,“前朝末年燕境西北红河岭的那场惨案,你可知道?”
  闻言,燕三白垂在宽大衣袖里的手不可控制的颤抖了一下,“红河岭三个村落一共几百条人命,在下当然知道,关大人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我想知道是谁做的。”
  “这是一桩悬案,红河岭一夕之间被屠,没有任何人看到凶手是谁,待发现之时红河岭已然血流成河。时间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为何突然想查这个案子?”
  “因为我便是红河岭人,那场屠杀唯一的幸存者。”
  关卿辞的话让燕三白都微愣,他着实没有想到关卿辞竟还是这样的来历。他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眼里的惊讶愈发浓厚。
  关卿辞却没有在意,继续道:“我当年年幼,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有人一定知道那一晚究竟是怎么回事,至少救我出来的那个人一定知道。”
  燕三白默然,他缓缓的移开视线,看了看不远处的青山,竟觉得眼中有几分酸涩,“你还记得那个救你的人是谁吗?”
  “他叫罗刹,影卫的前统领,黎王生前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关卿辞的语气缓慢而坚定,燕三白的指尖却开始微微发冷。
  罗刹,是那个他告诉琅嬛阁已死的罗刹。
  而黎王,正是李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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