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攸攸之口

  “欸你们听说了吗?红河岭那桩案子……好像不简单呐。要出事儿了啊,出大事儿!”
  井水旁自古以来便是小道消息集散地,茂盛的杨柳随风摇摆投下一片荫凉,东家的长,西家的短,天子脚下,再聊聊天子家的秘密。
  “哎哟可不是嘛,最近这风言风语的,前段时间方家那小公子死的时候我就说不吉利,我说的没错吧,不过那传言是真的吗?”
  “说的有模有样的,不像是假的,更何况,那可是黎王啊,黎王杀的人还少吗?当年铁蹄所到之处就没有多少俘虏的,据说全给杀了!”
  “可那杀的都是兵吧,红河岭死掉的可都是平头百姓,黎王再怎么残暴,也不会杀那么多人吧?”
  “也没说是黎王杀的啊,原本不是说黎王赶到红河岭的时候那里的人都已经被杀干净了么,现在就说啊,是那个秦阎拿红河岭的百姓做要挟想逃跑,结果黎王不答应,就放任秦阎把所有人都杀了,这叫见死不救,那时候他们不是号称正义之师么,是个人都对他们感恩戴德啊,说他们是救世主,结果呢……”
  “那也不会一个都救不下来吧,四万五千人呢……”
  “谁知道呢,当年他连自己儿子都不救,红河岭又算得上什么。再说了,他如果救了一些人下来,那见死不救的事情不当时就暴露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来汲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盖因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处,所以什么话都能往外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叼着烟袋的老头子咳了几声,忍不住骂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就知道整天瞎逼逼叨,人打下了江山,你们安享了太平,死的又不是你们,现在就学会嚼舌根子了?嘁,咱下柳街就没几个好人,都甭在这儿假装忧天悯人的,看着就膈应。”
  其余人似乎都很怕他,而且在下柳街混久了,脸皮都个顶个的厚,就算老头子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也还是嬉皮笑脸的,丝毫不见尴尬。
  “那是老烟袋,别看他表面上是个普通的老头子,还满口黄牙,他可是下柳街的杠把子,这里没有谁敢不给他面子的。”零丁在一旁解释着。
  此时他们一行四人坐在街边的茶水铺子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厢老烟袋骂骂咧咧,这厢坐在燕三白身后右侧方的一桌已经把话题延伸到了李晏身上。
  “你们觉得李刈的儿子真的会是个闲散王爷吗?”
  “嘿嘿,管他呢,出了这样的事儿,那位漂亮王爷也头疼呢吧……”
  “你们说朝廷会怎么做?”
  “朝廷能怎么做?那都是大周建朝之前的事了,死无对证啊,难不成还能端起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
  “你还别说,陛下可以把脏水往李晏身上泼嘛,反正都是他爹搞出来的,顺带再借此除了小的,一箭双雕啊!”
  “有理!说得有理!”
  “…………”
  零丁听得颇为不忿,楠竹也鼓起了一张小脸,道:“他们这么说师兄,都是坏人!”
  “看这情形,传言出现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方显然预谋已久。”燕三白此时稍作乔装,所以没什么人认出他来。对面的人一头白发,倒是显眼,不过春亭观的秋戌子道长一向是个云水间的美丽传说,就更无人认得了。
  秋戌子斟着茶,道:“下柳街只是一个起点,从这里传出去的消息,会比真相本身更有杀伤力。”
  零丁深以为然,“没错,消息传过一条街,就变个样子,等传到洛阳,估计连我家王爷都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零丁难得说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燕三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而后道:“现在还没那么糟糕,民间的声音只是衬托,接下去几天的早朝才是重点。”
  秋戌子悠悠的喝了口茶,“放心吧,我那徒弟福大命大,不是个爱受欺负的主。”顿了顿,秋戌子又道:“就是有点缺心眼儿。”
  缺心眼儿?
  燕三白没会上意,秋戌子又咳嗽了一声,目光扫过燕三白的脖子。燕三白低头一看,这才看到脖子里明显的红痕,连忙扯了扯领子,给闹了个大红脸。
  昨夜着实有些放浪了,主要是李晏太不是人,欺负得狠了,又把你抱在怀里温柔缱绻,动人的情话撩拨着你脑袋里的那根弦,说着说着,就又把你里里外外欺负个遍。
  昨夜李晏埋在他体内的时候还抱着他说,现在他的愿望已经改成了夜夜笙歌,做一只极乐鬼,争取日日不用上早朝。
  燕三白有的时候真的很想打他。
  “哎,年轻人呐……”刚刚还不服老的秋戌子忽的感叹了一句,燕三白赧然,不过可喜的是秋戌子似乎对他们这禁忌一般的关系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四人很快便离开了下柳街,往其他的地方去查探情况。
  零丁和楠竹走在前头,秋戌子落后一步走在燕三白身边。外面的情况果然比下柳街要糟糕,只不过是一夜之间,好似什么不好的苗头都冒了出来。
  但外面的人毕竟不如下柳街那么浑,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在天子脚下嚼天子家的舌根,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而且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的百姓,都十分喜爱李晏这个洛阳王,就算他们相信传言说的话,也很难把罪责都推到李晏身上去。
  只是这攸攸之口实在诛心,而且燕三白知道李晏是真的爱着这一方子民,否则不会这么多年顺从的让自己无所事事。他忽然很不想让李晏出宫,不想让他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
  可是堵住一个人的嘴简单,却难以堵住万民之嘴,大周又奉行仁政,朝廷对此想必也是无能为力的。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得追本溯源。
  而现在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秋戌子一路上都高深莫测的盯着他看,那种仿佛能把人看穿的目光一度让燕三白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曝光了。而且,话说……为什么他们结伴而行了呢?
  秋戌子和楠竹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秋戌子似乎真的看穿了燕三白的内心,神秘一笑,”不要紧张,我就是来替我的徒弟把把关,还有,记得不要告诉他我来长安了。”
  ”为什么?”燕三白一愣。
  ”那当然是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总之,你别告诉他就好了,乖孩子。”秋戌子拍了拍燕三白的肩,语重心长。随即他停下脚步,唤了声楠竹,”楠竹,我们走了。”
  楠竹连忙回头,蹭蹭蹭的跑到师父身边,还很有礼貌的跟燕三白和零丁说再见。
  秋戌子摸摸他的头,带着他走出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转头跟燕三白说:”这样的事儿虽然压不垮我徒弟,但有关于他爹的事终究是他的心魔,我看你似是他的故友,平日需多陪陪他。”
  燕三白一怔,心中一凛,面上却还保持着镇定。秋戌子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云淡风轻的看着他,继续道:”对了,我听说你还有个外号叫江湖百晓生,若有关于罗刹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你应该知道的,我那徒弟一直觉得他没死,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燕三白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的有些沙哑。
  ”是啊,一直在找。”秋戌子道。
  燕三白顿了顿,眼睑微垂,”我知道了,若我知晓,定然转告。”
  ”那便先谢过你了。楠竹,我们走吧。”
  待到两人的身影不见,燕三白才回过神来。
  ”燕大侠?燕大侠你没事吧?”零丁关切的问。
  ”没事。”燕三白摇摇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两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而与此同时,楠竹正仰着他那可爱的小脑袋,问:”师父师父,你到底猜到什么了呀?”
  秋戌子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走着,”为师也猜不出来,所以只好炸一炸他嘛。”
  ”师父你好奸诈。”
  ”啧,小娃娃不要乱说话。”秋戌子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随后又后悔了似的给他揉了揉,”简而言之,我猜,很多年前,你师兄就和你燕大哥认识了,只不过很多年后,你燕大哥还记得你师兄,你师兄却把人忘记了。”
  ”哦……那是师兄不好哦。”
  ”不不不。”秋戌子连说了三个不字,眼里似乎有别的思量,”这倒也不一定。”
  另一边,燕三白长长的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什么都没多跟零丁解释,就径自来到了大理寺。秋戌子似乎在调查他,燕三白不知道这位神算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他既然已经决定留在李晏身边,便再顾不得许多。
  正如李晏所说,随缘吧。
  关卿辞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查到了谢氏的来历,果然跟红河岭有关。原来谢氏在许给方尚书之前,曾定过一门娃娃亲,对方是她一位远方表哥,正是红河岭人氏。照理说当时谢氏和那位表哥都还小,这么多年过去,感情早淡如云烟,然而坏就坏在当年红河岭出事时,谢氏的爹恰好在那位表哥家做客,于是一起死了。
  人世无常,大抵便是如此了。
  燕三白心中唏嘘,但也不说那悲春伤秋的话,他与关卿辞两人凑在一起时,总是效率至上。
  ”外头如今风言风语,唯恐有乱,你们还得盯紧点儿。”
  ”我知道,巡逻的人已经重新安排过,城防司那边我管不了,须得你自己去关照。”
  一旁的零丁就插话道:”城防司倒是不用担心,王爷跟那边熟。”
  燕三白点点头,随即他们就去见郑庸和苏染他们,燕三白很好奇——他们究竟是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窝蜂凑到长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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