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无人应答

  红河岭一案就这么尘埃落定了,来得快,去得也快。藏在幕后之人断然不会想到李晏会用这种方式来平定,而对于郑庸他们来说,人死不能复生,一个充满诚意的道歉以及大白于天下的真相,比什么都好。
  那可是堂堂帝王家,能让他们下跪,也算值了。
  于是那夜被敲响的鸣冤鼓就这么停了,喊冤声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开来,渐渐的也就消弭于无形。
  当然,这事儿不可能因为李晏几句话而真正的结束,皇家既然承认了这个错误,那后续的一些安抚事宜肯定还是要周到的,重新请法师超度,或者立一座往生碑,等等等等,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李晏站起来,拍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旁人看他的目光有不解,有敬佩,有怀疑,但这些都影响不了他,他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洛阳王,身边站着他最爱的侠探。
  “走吧。”李晏转头看向燕三白,这天上地下,只需要一人懂他就足够了。
  燕三白点点头,于是两人就如事了拂衣去,相携而归。
  问他去哪里?回去继续禁足咯。
  回宫后,皇帝就将李晏召到了御书房,与他商量接下来的事。看着模样愈发像黎王的李晏,皇帝途中几度欲言又止。
  李晏却好似什么都没看出来,谈完话,就径自回了重霄殿。大理寺的事儿业已传回了宫里,太后娘娘遣人送来了小粽子,大约是想让李晏开心些。
  小粽子得了吩咐,变得尤为乖巧,暖呼呼的小手一直牵着他的晏哥哥。
  燕三白见叔侄两相处的很融洽,便重新出了趟宫。他要去找关卿辞,方才审案之时关卿辞把真相说得巨细靡遗,显然是有人又告诉了他。虽说那些原本便是李晏打算说出来的,但对方显然用心险恶,若李晏不打算坦白,那关卿辞势必和他们就此决裂。
  但燕三白找过去的时候,却被告知关卿辞不在,他把事情都交给了章琰,便独自出去了。
  燕三白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上次一起来过的那家馄饨摊上,桌上摆着两碗刚出炉的馄饨,似是在等人。
  他等的就是燕三白,他知道燕三白一定会来找他。
  “坐。”关卿辞帮他拉了拉凳子,燕三白便也大大方方的坐下了,看着面前的馄饨,惊讶于关卿辞还记得自己的口味,“这是给我的?”
  关卿辞点点头,透过碗里升起的薄雾看着燕三白下了筷子,便主动坦言道:“那些事情是秋蝉告诉我的。”
  秋蝉?燕三白顿了顿,随即释然。他这几天想得太多,竟是把秋蝉给忘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关卿辞道。
  “什么问题?”
  “罗刹……可否参与了那场屠杀?”
  燕三白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了半晌,摇摇头,“没有,等他赶到的时候,屠杀已经接近尾声了。”
  关卿辞很快便想到了关键点,“也就是说,黎王虽然指使暗卫进行肃清,但这个命令绕过了统领罗刹?”
  “是,黎王是个很多疑的人,如果他认为这个人会坏他的事,那无论这个人有多忠心耿耿,黎王都不会允许变数存在。”
  那就代表着,黎王担心罗刹知道这个命令,会阻挠,会反对,所以才绕过了他。关卿辞如此想着,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罗刹救了他,这么多年,关卿辞从未忘怀。他不知道,如果罗刹也参与了这件事,他该如何面对。
  所幸,万幸。
  燕三白似乎并不想多谈罗刹的事情,关卿辞也不再多问。两人坐在这简陋的馄饨摊上,各自吃着碗里的馄饨,很安静,却没有尴尬。
  关卿辞渐渐的放下了勺子,很专注的看着燕三白。燕三白吃东西的动作很文雅,咀嚼时的神情很认真,脸颊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红,看着看着,便让人入了神,便让人想倾诉。
  手指触摸到了怀里的旧面具,关卿辞几度想开口,但是看着燕三白平和的神情,想到方才的李晏,便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
  还是不要把他牵扯进来吧,李晏看起来是位敢作敢当的人,如果是他的话,或许真的能冲破世俗的桎梏,跟燕三白永远的好下去。
  自己又何必再去添麻烦。
  关卿辞无父无母,更无朋友,便愈发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最终,那张旧面具还是安静的躺在了他的怀里没有动弹。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怎样一个揭开真相的机会。
  吃完了馄饨,两人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着,还是没有多话,但气氛愈发和谐。关卿辞把他送到了皇宫门口,目送他进去。
  燕三白走了很远,回过头来,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便朝他再度挥了挥手。
  关卿辞似是遥遥对他点了点头,这才转身,依着来时的速度,渐行渐远。看着他的背影,燕三白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道别时,关卿辞……好似格外郑重的感觉?
  然而此时,一只从前头墙角处探出头来的乌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这不是玄武殿里的那只龟么?
  燕三白快步走过去,就见那只龟扫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的爬着,爬着,偶尔碰到墙根处顽强生长出来的一株小花,一棵小草,便停下来一口吃掉,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这龟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燕三白犹豫着是不是要把它送回玄武殿去,没成想一抬头,就看到秋戌子趴在前面的院墙上跟他招手。
  这位道长的出场方式,总是如此的别致。
  秋戌子叫来两个大内侍卫,扛着乌龟回了玄武殿。他叫上燕三白,落在后面慢慢的走。
  “前辈有话要对我说?”燕三白问。
  秋戌子背着手走得慢悠悠的,臂弯里的拂尘也晃悠悠的,“是啊,为了那个傻徒弟,我还不得操碎了心。年轻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红河岭的事情还只是一个开头罢了。”
  “前辈什么意思?”燕三白心中一凛,难道这后面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吗?
  “你可知我那傻徒儿心中真正的心结是什么?”
  燕三白摇摇头。
  “不是红河岭,也不是皇位之争,而是红河岭之后发生的一件事。”秋戌子说着,语气也不禁带上一丝沉重,“你可知道,黎王是怎么死的?”
  “是被逃窜的前朝乱军杀死于吴柏坡。”说着,燕三白忽的品出些别样的意味来。黎王之死他确实并不如何知晓,但那是个乱世,黎王又常兵行险招,数次死里逃生,所以对于他战死沙场,燕三白从未怀疑过。
  听秋戌子这么说,这里面另有隐情?
  “黎王初时是好的,文武双全,智计无双,可红河岭之后的黎王,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就像一个随时都会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随手葬送的疯子,暴虐,多疑,穷兵黩武。很快,参与过红河岭一战的士兵们都一个接一个的死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燕三白沉吟,“他们怀疑是黎王在灭口?”
  “不错。当时很多人都开始疏远黎王,直到黎王身边最衷心的那个罗刹也消失无踪,机会就到了。”
  杀人的机会到了,铲除隐患的机会到了。
  黎王这把饮了太多鲜血的宝刀,终于因为杀气太重,变成了一柄绝世凶兵。
  “其实红河岭一案早在多年前就结束了。”秋戌子缓缓的摇着头,眼角的细纹镶满了风霜,“然而以杀止杀,真正的罪孽永远没有尽头。”
  “那……”燕三白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他原想问是谁杀了黎王,但转念一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或者说,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因为除了苏世辉这几个人,根本没有人希望黎王活下来。
  燕三白沉默了,这个世界默认了黎王的死,而当时在军营里的,年纪尚小的李晏又看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但是一股心酸泛上心头,几乎要把他淹没。
  重霄殿。
  李晏抱着小粽子坐在他腿上,手里拿着风月话本,一本正经的教小粽子看着。小粽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他已经识字了,他很聪明,可是他还是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于是不懂装懂的,嗯嗯啊啊的点着头。
  李晏温柔的摸摸他的脑袋,丹凤眼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儿。
  燕三白回来时,小粽子已经在李晏怀里睡着了,李晏将他轻轻放在软榻上,歪着头瞅着燕三白的表情,蓦地一笑,“现在知道心疼我了?”
  出乎意料的,燕三白竟然‘嗯’了一声。他走过来,就着李晏坐着的姿势,抱住了他。
  李晏顺势揽住他的腰,抬头,指尖抚上他的脸颊,“怎么了?不会真的难过了吧?还是关卿辞那小子欺负你了?”
  “他比你大。”
  “求别拆台。”李晏讨饶着,手里却一用力,抱着燕三白滚到了软榻上,差点没压到酣睡的小粽子。
  小粽子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燕三白虚惊一场,回头瞪了李晏一眼。李晏把头埋在他背上低声的笑,又闹了他一会儿,便抱着他睡觉,美名其曰——陪小粽子午睡。
  燕三白正心疼着呢,哪有不依的道理,转过身,轻轻拍拍他的背,“那便睡吧。”
  李晏却蓦地抬起头来,扬眉,“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个小孩儿似的。”
  燕三白连忙摇头,暗自却嘀咕了一句,“你本来就比我小……”
  不过声音太小,李晏没听见,他也是真累了,抱着燕三白时心中一片安宁,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梦里,是多年前的过去。
  那天晚上,阴雨如晦。他的父亲黎王带兵出征还未归来,李晏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帐篷里,用冻得通红的手写着字。军营里条件很不好,连他这个大将的儿子都得不到一个暖炉,只有桌上的烛火稍稍能带给人一丝暖意。
  李晏不得不时常停下笔,用力的搓着手来取暖,每每这时候,他就开始想念一个人。不是他的父亲李刈,而是已经走了很久的罗刹。
  因为洛阳城那一战,李晏跟罗刹的关系变得很好,这个男人在李晏心里,甚至取代了他父亲的位置。然而李晏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还是……根本就被父亲杀了?
  想到这里,李晏的心就开始慌乱,紧抿着唇,小小的脸蛋上满是严肃。
  忽的,一道鼓声响起,伴着雨声,直刺入李晏的心房。李晏的心猛的颤了一颤,他自幼生长在军营里,很清楚这鼓声代表着什么,于是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急急忙忙的朝外奔去。
  他人很小,又穿着黑色的衣服,所以没有人发现他。
  于是他很顺利的看到了自己的叔叔,目睹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不可以!我们马上派兵去救援!立刻!马上!”他的叔叔李菁在愤怒的嘶吼着,站在对面是军营里能说得上话的那几位,像堵墙一样,挡在了他面前。
  “可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救回一个李刈,我们还需要付出多少人命?!”
  “是啊,我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死了太多人了,如果李刈坐上皇位,以他的性格,你觉得我们还有谁能活下来吗?”
  “就算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也决不能让李刈活下来!”
  …………
  李菁抱着头,痛苦的蹲在地上,双眼里满是颓然。
  而李晏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雨水打湿了那面鼓,也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紧紧的攥着拳头,脸庞发白,浑身冰凉。
  鼓声骤然停止了,迸溅的水珠归于大地,李晏蓦地回头,黑暗中,远处的山脉像是一只蹲伏着的远古巨兽,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将唯一的火光吞没。
  李晏知道他父亲在那里,他快死了。
  李晏心里是恨他的。
  可也曾在幼时憧憬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英武帅气的男人。
  他本该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可现在只要一想到他,李晏的心里就一阵无助。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善,什么才是恶?
  他的父亲要死了,他该怎么办?所有人都说他父亲该死,可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他蓦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的向营帐外跑去。他想离开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可黑夜里仿佛只有他一个身影,什么人都没有。
  “罗刹……罗刹!”李晏不顾一切的喊着脑海中仅存的这个名字,洛阳城头上都没有流下的眼泪在此刻濡湿了眼眶。
  冰冷的雨无情的打在他的脸上,他一直奔跑着,可无人应答。
  “罗刹!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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