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空棺
燕三白还是走了,当他一旦下定决心的时候,总是如此决然。然而李晏不是能够哭哭啼啼的女子,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于是只好勒马,往相反的方向去。
燕三白说他一定会回来,李晏相信他,况且李晏亦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不会再把得到手的东西轻易的丢失。
苍鹰在头顶盘旋着,往西北而去的官道上因为军情而马蹄翻飞,路旁的茶寮里,歇脚的旅客们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嘴上咋舌,可听那语气,却似乎并不担忧。
大周是在尸山血海上建立的王朝,锋利的獠牙尚未收回,血性犹在。
零丁放开缰绳吹了声口哨,苍鹰瞭戾,扇着翅膀停在他的手臂上。一张纸条从苍鹰脚上取下,零丁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凝重,“王爷,此次领兵的人是严正严将军。”
严正,武将中的少数派。换句话说,他并不待见李晏。
现实也恰恰如此,三天之后,当李晏快马加鞭赶到北境军营,整个军营营门紧闭。零丁策马上前,隔着营门大声通报。
然而里面并没有反应。
李晏骑在马背上,却也不嗔不怒,“继续喊。”
零丁遂又扯开嗓子喊了一句,“洛阳王在此,请速速开门!”
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哨楼上有人向下张望,言语中却是颇多不信,“此前有敌细假冒,将军命我等轻易不得开门,你们可有方法验明正身?”
零丁冷下脸来,“王爷就是凭证,你等究竟开不开门?”
哨楼上的人左右嘀咕着,将信将疑,末了有人喊:“严将军现不在此处,还请稍等,我们速速派人禀报!”
哨楼上的人其实心中多有惴惴,看楼下的人像极了洛阳王,可是对方只有两个人,排场如此之小,而且严将军有叮嘱,他们也不敢轻易违抗。
他们留心着下面的反应,就见那喊话之人脸色黑了黑,正要再开口,旁边的人却将其压下。
“零丁。”
只是轻描淡写两个字,平淡无奇的抬眼,但那眸光扫过之时,士兵心里却蓦地一紧。
零丁退回来,低头听后差遣,眼底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李晏薄唇微启,眸中冷意流转,只瞥了一眼哨楼上飘扬的大旗,道:“破营。”
零丁顿时兴奋了,神采飞扬,举起手往前一挥,“破营——!”
对方还来不及反应,零丁后面的山坡上就忽然冲下来十余个人,如狼似虎。哨楼上的士兵眼力好,第一时间便看到了他们的盔甲,顿时惊呼,“是骁骑营!”
错了,是骁骑营加强版!
零丁在心底叫嚣着,策马冲上前去,这才想起忘了干一件事情,亡羊补牢的大喊道:“洛阳王在此,奉陛下之命前来协助,尔等无故阻拦,是为抗命!现在我怀疑军营有变,尔等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扯虎皮,拉大旗,身为大周第一二世祖的第一跟班,零丁深谙此道。事先喊上那么一句,只是为了找个由头,彻底贯彻主子的行动方针——脸要厚,心要黑,下手要快,天下无敌!
你不让我进?爷爷自己开个门!哈哈哈哈哈!
李晏:“…………”
另一边,燕三白戴着斗笠,一骑绝尘,往落雁谷而去。
而就在他抵达的前三天,风尘仆仆的关卿辞恰好也到了此处。他在落雁谷附近的集镇上落脚,住了一夜打听了些消息,第二天便出发去落雁谷。
只是落雁谷号称绝地,那悬崖峭壁陡峭万分,谷中云雾缭绕,一眼望下去根本望不到底。关卿辞枯坐三日,终究还是没能探出个什么究竟。
而他前脚刚走,燕三白就到了。
落雁谷附近多草药,所以此处虽是绝地,前来采药的人却很多。而且只要不掉进落雁谷,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会来落雁谷的,大多都是江湖中人,久而久之这里就有了传闻,说是落雁谷下有绝世秘笈,要么实在峭壁上的山洞里,要么是在谷底,只要捡到了,就能成为一代大侠。然而古往今来跳下去的人那么多,别说是大侠了,连个鬼都没爬上来过。
附近的山民也早习惯了看那些江湖人士尽兴而来败兴而归,尤其是那些老人家,已经习惯于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跟村里的小娃娃说——跳崖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但其实他们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个人真的去跳崖,多是被人逼到绝路,向死而生罢了。多年前就有一对小年轻,私奔了,走投无路,就从崖边跳了下去。
何苦呢?干什么想不开呢?
老人们叹着气,浑浊的老眼看着天上盘旋的大雁,依稀还能记起十几年前最昏暗的那段日子。跳崖的人可真多啊,那会儿外边在打仗,武林中似乎也在血战,前一波似乎说是来了个大魔头,什么正邪对抗啊老头不懂,反正最后都掉下去了,啥都没剩下,图个啥呢。后来又来个青年抱着个孩子,走投无路也下去了。
作孽哟。
前些天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坐在崖边坐了三天,每天就对着落雁谷,距离近得让人生怕他掉下去。而且这青年沉默寡言的,时常便拿着个面具出神,采药的山民们怕他想不开过去跟他搭话,他倒是礼貌的回答了,但就是不走。
这过了三天吧,人好不容易走了,可谁知又来了个穿白衣的年轻人,模样长得那叫一个俊俏啊,温和有礼,叫人看了就喜欢,可谁知这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个劲儿就往落雁谷去了。
燕三白站在崖边,看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山风拂面,却似有一股吸力,想要把他拽下去。
身后采药的山民们都在留意着他,深怕他出什么意外,所幸燕三白一直站着没动,大家便以为他跟前一个人一样,只是来看看。
日落西山,采药的人都渐渐走了,红霞洒在燕三白身上,落雁谷里缭绕的烟雾仿佛都染上了金光,云蒸霞蔚,恍若仙境。
一个落单的少年郎走在最后,大约是那个白衣男子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一眼万年——“救命啊!!!他跳下去了!!”
少年郎急急忙忙的跑回家里,背篓里的药草颠了一路,洒了一路。许久没有什么新鲜事的村子里很快就有了新的传说,少年郎每日都去崖边张望,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觉得这样一个人葬身崖底,太可惜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燕三白正穿破那些云雾,快速的向下掉去。谷底虽然深不可测,但人掉下去也只是片刻的事情,且下坠不比上升,轻功再高,一个不慎也会摔得粉身碎骨。
所幸燕三白曾在这里待了很久,在一次次想要逃出来的过程中,对谷中的地形了若指掌,他甚至清晰的知道谷底岩壁上每一块突出岩石的位置,认识每一棵在岩壁上不屈生长的树。
他还随身携带着一跟带钩子的绳索,用来勾住树木减缓速度。
总之,下落的过程有惊无险,燕三白重重的踏在长满青草的软泥上,两条腿一阵发麻,但好险还算站住了。
谷底还是如往昔一样,及腰的青草随风摇曳,从岩缝中渗出的山泉水汇成一汪清泉,水里生长着外面没有的肥美的鱼,不远处还有几株果树,山中岁晚,到这个时节了,树上还长着红红的果子——这里,其实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恐怖。
如果你不拨开绿草,看到里面埋藏的白骨的话。
燕三白有目的而来,第一眼便朝那面被打磨的很光滑的岩壁上看去。只见那寒铁依旧光滑,粗大的铁钉深深的钉入岩石,延伸出来的锁链紧紧的缠绕着一个人,他低垂着头坐着,姿势仿佛万年不变。
燕三白走过去,掀开那人包裹着自己的破布一般的衣服,毫不意外的看到一具枯骨。
“前辈,我回来了。”燕三白掸去那骷髅上落着的一根杂草,眼神复杂。
他离开时,楚狂人还没有死。他只是行将就木时,抬头看着蓝蓝的天,告诉燕三白:如果有机会的话,去长安看看他。
崖壁上的锁链是陨铁,也不知是哪位前人把它钉在了那里,纵有万钧之力也无法拔出,最后生生束缚住了一代狂人。那位把楚狂人锁在这里的天山老祖也早在看到他无法挣脱之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后这十多年的坐困愁城,楚狂人心心念念的仍旧是长安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他已经死在夜色里的朱雀大街,他还盼着有一天能相见,然而,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就像一块岩石,已经牢牢的生长在了岩壁上,于是他告诉燕三白——若有一天你能出去,代替我,去看看他。
去看一看故人是否安在,去看一看那个人所期许的海晏河清。
燕三白跪下来朝他拜了一拜,如果不是楚狂人在这里,被困的那些年月他估计会发疯。这个人虽然性格怪异,但却是个真君子,教会了燕三白很多,对于燕三白来说如师如父。
行完礼,他才站起来,视线所及的尽头,是一具黑色的棺木。一半掩在泥土里,一半掩在草木里,陈旧得有些年头了。
燕三白来时,这是一个空棺,那个人死后,他就把他的尸体放了进去,也好让他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后来盖上棺木,出于对死者的尊敬,他当然不会轻易打开棺盖,于是这具棺材就一直安静的躺在这里,无人问津。
然而此刻,燕三白伸手用力将它推开,焦灼的心等待着答案,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而后,棺盖重重的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燕三白的心也重重的落地——棺材,是空的。
另一边,幽暗的空间里,忽然升起一道亮光。
光线描摹着唇瓣,殷红的鲜血醒目刺鼻,一串低沉的笑自那嘴中流放,“咳、咳……他去了落雁谷了?”
“是。”
“落雁谷……他终于……终于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