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八章 谁的地头
沈溪押送佛郎机人阿尔梅达等人离开泉州,张濂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只要沈溪回朝将他的功劳一说,必然会加官进爵。
只是令张濂稍微有些着紧的,却是沈溪没有收受他的贿赂,沈溪到底会不会为他说话还很难说。
为保险起见,张濂除了上奏刺桐港内与佛郎机战船的一战,又写了份奏本。
这份奏本并非直接上奏皇帝,而是以私信的方式送到京城中与他关系紧密的朝廷大员手中,请其见机行事。
这份奏本,却是参奏钦命使节沈溪在地方肆意妄为,激怒佛郎机使节,令和谈不成,佛郎机人发难炮轰刺桐港,沈溪未经知府衙门批准,擅自带人与佛郎机人开战,若非地方官府救援及时,沈溪不但丧命,还会令泉州百姓生灵涂炭。
尽管如此,佛郎机人依然有三艘船逃走,并且劫掠沿海村庄,屠杀地方民众。
张濂故意把佛郎机人屠戮村庄和入侵刺桐港两件事的顺序给颠倒了,说得好似是因为沈溪不懂谈判技巧,触怒佛郎机人,才导致佛郎机人入侵,而后佛郎机人战败,撤走之时恼羞成怒屠戮村庄。
“跟我斗,你小子还嫩了点儿!”
张濂让人把奏本送去京城,心中踏实许多。
你小子若识相还好,有功劳咱两个人分;若不识相,我让你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张濂暂且将佛郎机使节的事搁到一边,泉州下辖各县又发生了更为麻烦之事……泉州百姓因为抗粮,跟各县衙门多有冲突。张濂对各县县令下达的命令是,哪些人敢闹事,只要将其捉拿问罪即可。
这一招在最初时的确奏效,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饥民,他们哪里敢跟朝廷对着干?
可张濂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当人真正活不下去走投无路时,王法就成为摆设,高压的威吓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饥民之前便在弘治十二年秋粮入库时闹过一次,随后虽然平息,那是因为百姓手里多少有点儿存粮,等过了冬天,春荒来临,百姓连荒野的野菜都吃光了,依然无法维持生计,只能起来闹腾……
这一闹,可就再难收场了,泉州德化、永春、安溪、同安等县接连出事,光靠县衙的官差,已阻挡不住饥民的脚步,有许多地主的庄园被攻破,泉州下属各县县城相继闭城,防止灾民趁机攻占县城内的粮仓。
“知府大人,您看如何是好?钦差大人刚经我府往汀州去,若是他发现什么,上奏朝廷,这事情可就不妙了。”
张濂怒道:“他一个六品中允,能兴起怎样的风浪?之前不也有人把事情捅到朝廷,如今怎样?本官不好端端在这儿?本官朝里有人,谁能奈我何?”
在张濂想来,朝廷就算追究抗粮案,最多是令他的政绩有小小的污点,他要做的,就是尽量把这小污点抹去。
只要别闹出大乱子,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平安无事。
可事情却愈演愈烈,目前泉州境内已有两股灾民形成气候,从最初的暴乱演化成民变,这些人抢掠士绅以及商家后,有了些许武器装备,士气大振,眼看就要攻打县城。张濂不敢把事情张扬开,只要卫所出动军队镇压民变,那事情就弹压不下去了。
就在他感觉焦头烂额时,手底下的人截获玉娘写给身在汀州府沈溪的信件。
张濂这才得知,与沈溪一同前来泉州府的随从中,竟有人留在泉州府城,似在追查什么事情。
“大人,您说……这钦差不会也同时在追查头年的抗粮案吧?”马脸师爷提出让张濂恼火的假设。
张濂冷声道:“此案上奏朝廷后,朝廷下旨嘉奖,这才过去几个月,怎会派人调查?就算来查,也不会派一个当官才一年的六品翰林官。不过户部的刘尚书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如今更是连咱们送去的孝敬都不收,诚心要与我等地方官员过意不去。”
“大人是说,钦差身边有户部的人?”
“不得不防。不过不打紧,这信没什么内容,哼哼……把信原模原样给钦差送去,我倒要看看他怎生应对!”
张濂觉得,能截获信件是老天爷帮他,这样正好可以试探一下沈溪是否担负其他责任。
信相继送出,沈溪在汀州府、桃花村时各收到一封。
沈溪写了回信,信件刚到泉州地界,便被截获,快马加鞭送到张濂手上。
“……姜片三片,送水吞服,有西方进贡之丹药,闻听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望从药铺求之,切忌不可与小茴香同用,有大害!”
信的内容很平实,除了沈溪问询这位生病之人的情况,就这几句话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深意在里面。
可张濂琢磨半天,也没明白过来,这几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都病入膏肓了,居然开的药方是姜片?
再则这西方进贡的丹药或许能救人性命,可既是进贡的,不是应该去紫禁城求皇帝赐药,怎会去药铺求?
另外这丹药居然跟茴香相冲,这都什么玩意儿?
“大人,我看钦差必然是有所察觉,他在这信里暗示了什么,这信可千万不能送出去,不然……”
张濂怒道:“不然怎样?”
马脸师爷不敢随便回答。
其实不言自明,既然沈溪的话你看不懂,说明其中大有深意,可能是出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主意,让张濂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张濂不想承认,但他心里的确有些担心,愣是将沈溪的信扣下研究了两天,还是没从中找到任何线索。
张濂根本是白费力气。
沈溪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向玉娘敷衍了事……他早就想明白了,如果这封信落到张濂手上会如何,我连自己都不知自己瞎写的什么东西,更不用担心别人明白。
“信还是送出去吧,现如今人在我们监视下,我就不信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张濂多少带着自负,他相信就算朝廷派来的人有所动作,也不会威胁到他,因为现在户部暗中调查的人的行踪,已完全在他掌控中,只要有任何轻举妄动,结果就是横死,他不会容许有人把事情捅出去。
“沈溪啊沈溪,本想跟你分润功劳,对你手下留情,现在看来不得不对你用点儿手段了。跟我作对的人,没一个能有好下场!”
沈溪跟来查办他的人有联络,惹恼了张濂,当即让人送信去京城,追上之前那封私信,直接改为向弘治皇帝参奏。
同时张濂为避免夜长梦多,派人去刺杀疑似户部的下派人员,以保证泉州地方变乱的消息不外泄。
三月二十六,张濂得到消息,沈溪从宁化返回汀州府城,并且在第二天启程,由江西赣江前往南京,再由南京经大运河返回京城。
张濂想到沈溪自以为得了件大功,兴高采烈回到京城,结果却要面对牢狱之灾,心中便觉得解气。
让你在我面前装清高,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就摆那么大的谱,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呸!
四月初九,一名衙役给张濂送来封信,同时带来口信:“知府大人,泉州卫指挥使请您去他在城西的治所一趟,说是要问询您,为何卫所在之前佛郎机人袭击刺桐港时未得知府衙门通知。”
“什么事都要知府衙门通知?这泉州府,到底是由知府衙门治理,还是他泉州卫?”张濂语气傲慢。
佛郎机炮轰刺桐港的事已经过去,大部分佛郎机人均成为阶下囚,除了匪首几人被沈溪押走外,其余人等悉数关押在官驿内。
泉州卫的人这是要跟自己争抢功劳啊!
“大人,我看您还是别去为妙,这泉州卫王指挥使一向与您不合,此番前去,多半不讨好。”马脸师爷向张濂提议,“不如来个不管不问。”
张濂想了想,叹道:“当前民乱在即,为防变生肘腋,军所之人还是莫得罪为宜,准备好厚礼,只管与我一同前去。记得不可在言语上有所冒犯,将心意尽到,事情能够平息最好。”
现在张濂怕的不是泉州卫跟他争功,而是怕军方把地方变乱的消息捅出去,上达天听,
所以只能暂时服软,人家要找他质问,他便亲自带着礼物去,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当兵的没太高的社会地位,又是世袭的官位,想的并非怎么升官,而是如何发财,军功什么的均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用利益把他们的嘴给堵上。
马脸师爷有些紧张:“可大人,到底洛江镇不是我们的地头……”
“胡说八道!”
张濂冷笑道:“洛江既在泉州府境内,如何不是我们的地头?难不成他王禾还能将我这个四品大员扣押,治我的罪?”
马脸师爷愣了愣……泉州卫确实没这权力,他不想让张濂去,主要是怕张濂到了卫所地头,等于自下面子。
与送给沈溪银子不同,张濂为泉州卫指挥使所准备的礼物全都是铜钱,满满的几大箱子。
这些个大头兵不喜欢银子就喜欢铜钱,这在张濂看来是相当粗俗的事情,白花花的银子不在意,反倒稀罕那些沉重不实用,而且是贩夫走卒摸过无数次的铜板。
张濂为了表示谦恭,带出府城前往泉州卫治所洛江镇的人并不多,毕竟有求于人嘛。
等张濂到了洛江镇,来到泉州卫官署前,突然感觉一阵危机,驻步沉思一下,却不知这危机从何而来?他摇了摇头,带着人进到官署大门,还没进入大堂,背后就听“咣”一声,门给关上了。
“干什么?”张濂怒视如临大敌的官兵。
“知府大人见谅,这是王指挥特地交待的。”卫所的人上前赔笑。
张濂冷笑不已,还真以为自己是出入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过是个屯田的世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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