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乙酉新年

  吴绍霆回到西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倪端。
  倪端一大早没有去第三营的营务处,整个西郊军营中也不少士兵无故无故缺勤。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毕竟年关将近,很多的人借此机会开小差出去鬼混,甚至当逃兵回家团圆,这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吴绍霆在军官宿舍找到了倪端,倪端虽然将逃跑的行李打点妥当,可是一直呆坐在房间里,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当倪端看到吴绍霆来了之后,马上振奋了起来,连忙追问情况如何。吴绍霆将实情简略的告诉了倪端,他现在也不太确定算不算安全。毕竟他在掩护廖仲恺从据点出来之后,官军就发动了进攻,如果留在据点的人没有来得及烧毁名册,那还是会有危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倪端郑重的问道,脸色很是严峻。
  “我也不知道。现在都快天黑了,如果要逃那就得抓紧了。”吴绍霆叹息的说道。
  “你会怎么做?”倪端追问道。
  吴绍霆沉默了一下,缓缓的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了。同盟会据点被捣毁是中午的事,如果官军搜到了名单,那下午就应该来西郊军营抓人了。既然现在都还没有动静,也许同志们已经成功销毁证据了。”
  倪端点了点头,认同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还是再赌一赌吧。”
  吴绍霆问道:“你通知了其他人吗?”
  倪端说道:“是的,有些人早上就已经走了。不过这段时间军中查的不严,如果这次真的能侥幸混过去,我还可以再联络他们回来。”
  吴绍霆微微点了点头,决定道:“那好吧,我们就先这么办了。”
  他说完,起身准备离去。
  倪端又起身叫住了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吴大人,这次真的多亏了你挺身而出。”
  吴绍霆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先别说的太早,事情还没过去呢。”
  当天晚上总算收到了一个让人安心的消息,城中围剿革命党的行动结束,除了端毁了一个革命据点之外,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官军在进攻那座宅院时,遭到了仅有的几个革命党人奋勇阻击,虽然十几分钟后仍然突破了防线,可是宅院的主人在最后一刻点燃了煤油,还引爆了一颗炸弹。两座宅院基本上全部葬身火海了,连同还搭上了五个官兵的性命。在陈廉柏提供的线索之下,城中还在继续搜索胡汉民、谭人凤、关仁甫等等革命党核心人物,尽管画出了图像、查出了住址,可是到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
  将军府与总督府为此大闹起来,孚琦责怪张人竣办事不力,革命党是狡猾的,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就派军队去围攻?应该派便衣偷偷接近再行动,不给革命党任何准备的时间。张人竣则反诘孚琦越俎代庖,原本就是巡警营的行动,莫士诚的计划是两天后陈廉柏交军火时再行动,偏偏将军府勒令尽快行动,最终致使了行动仓促,让革命党人销毁了证据。总之双方都争持不下,相互诋毁和推卸责任。
  接下来的几天,广州城大街小巷还有巡逻、岗哨,但是这些戒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官兵们都是走走形式罢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次行动彻底砸了,革命党该逃的已然逃走。
  西郊军营没有发生任何事,吴绍霆和倪端等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转眼间到了大年夜,将军府和总督府因为前不久围剿革命党失利正在怄气之中,所以无论是新军还是旧军都没有收到任何新年补贴。一切照旧,一日两餐,粗茶淡饭,不见得任何喜庆的气氛。
  不过吴绍霆从张盛霆公司拿到了红利,年三十前他又派人去取了一笔过来,一共两百块。虽然不多,但是让一个营加餐一顿还是不在话下的。当天他让陈芳带着营务处军需官,拿着钱去城内采购了一些食材,送到炊事班准备年夜饭。看到第一营红红火火准备年夜饭,第二营和第三营都羡慕到了极点。
  这些士兵们越来越觉得吴大人不来自己营带兵,真是老天瞎了眼,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大人呀,自己出钱给士兵们准备年夜饭。
  第二营和第三营的长官们当然感觉到了兵士们的怨言,他们自己也很郁闷,吴绍霆怎么就那么有舍得呢?经过一番商议,他们找到吴绍霆,打算与第一营一起吃一顿年夜饭,由全军再凑一些钱,添置更多的食材。吴绍霆认为过年就应该热闹一些才是,自然就答应了下来。结果第一营和第二营全部凑出的银子才只有四十两不到。吴绍霆并没有在意什么,只说哪怕再困难,大家匀一匀也要过一个大年夜。
  于是,今年的大年夜西郊这边最热闹的就是第一标了。大家都聚集在第一营营区这边,点了几十堆篝火,在寒风中欢天喜地的迎接了己酉年到来。
  西郊其他营区的官兵听着这边的高兴声,只能暗暗的叹息,捂着被子假装睡觉。
  正月初一这天早上,广州城内很热闹。大户人家按照传统惯例要派发利是,街道上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影,平头老百姓们在点头哈腰的凑到张老爷家门口领了张家的利是之后,又要赶往另外的陈老爷家去排队。虽然红包里面都是几分钱的消遣,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生活补贴了。
  军营里面可一点动静都没有,长官们没有派利是的传统,士兵们也不需要相互串门拜年,几乎新年是无事可做的。对于士兵们来说,新年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睡懒觉,如果连这仅有的好处都不珍惜,那几乎真是到了可怜的地步了。第一标昨天吃年夜饭一直到深夜,各营的主官们到现在都还没起来,更别说其他人了。
  吴绍霆今天一早却没能睡一个安稳觉,大约八点的时候,房门就被第一次敲响。他迷迷糊糊起来打开门时,见站在门口的是陆军衙门小吏梁鸿楷。
  “打搅吴大人了,吴大人新年好呀。”梁鸿楷笑呵呵的说了道。
  “哦,原来是梁兄,好久不见呀。”吴绍霆客气的说道。自从上次梁鸿楷帮他带路之后,自己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此人了,原本以为其申请去武备学堂深造,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不敢当不敢当。小的今日在衙门值班,一大早邮差送来一封快信,是从香港送来的。小的觉得正月初一还派过来的信,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信函,所以一大早就送过来。不料打扰吴大人休息了……”梁鸿楷十分歉意的赔笑着。
  吴绍霆见梁鸿楷虽然还是一个愣头青,不过对方始终给自己笑呵呵和善的印象,看来这位未来的粤军军阀头目必定是笑面虎了。他同样保持着一脸和气,连连说道:“梁兄,瞧你说的,你这么一大早赶来送信,我谢谢你才是,何来叨扰?”
  他从梁鸿楷手中接过了信封,看了一眼落款处,写着的是“恩白”,这个人名自己好像没什么印象呀?他没有急着拆开信,再次抬头看着梁鸿楷,对方还是笑呵呵的站在门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马上猜出,梁鸿楷肯定还有话要说。
  “梁兄,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他疑惑的问道。
  “交代不敢当,小的只是……呵呵,只是有一事相求,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不过小的还是觉得这件事只有吴大人能帮小的了。”梁鸿楷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呵呵,梁兄既然信任我,那是我的荣幸。你尽管开口说吧,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不会推辞的。”吴绍霆笑着道。
  梁鸿楷听到这里,心中暖洋洋的,这位吴大人还真是礼贤下士呀。于是他说了道:“其实是这样的,小的在陆军衙门当了两年文吏,对衙门里的上下细末早已熟络。另外闲暇之余小的也钻研军事读物,虽算不上胸有武略经纬,但寻常军事道理还是略知一二的。”
  吴绍霆缓缓点了点头,虽然没怎么听明白梁鸿楷要表达什么,但还是“哦”了一声,道:“梁兄果然是刻苦认真,积极向上呀。”
  梁鸿楷谦虚的笑了笑,继而又说道:“小的意思其实是……听说吴大人第一营尚且缺一名随军文案,不知小的可否……”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只鼓鼓的小布袋,双手递给了吴绍霆,“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虽然少了一点,还请吴大人不要见笑才是。”
  吴绍霆接过了那小布袋垫了垫,里面哗啦啦的响了起来,不过他还是听得出来装在里面的肯定不是大洋,应该是碎银子和铜钱罢了。他明白了梁鸿楷的意思,梁鸿楷不想继续呆在没有前途的衙门里面,想要转入军队之中,这样晋升的空间就大得多了。
  他暗暗感叹,这小子果然是有上进心的。
  梁鸿楷既然能够成为未来粤系五大军阀之一,那就说明这个人是有能力的。
  如今第一营的情况十分复杂,赵声的势力虽然遭到了创伤,可是并没有完全瓦解。只要赵声亲自来第一营下达命令,相信全营大部分士兵还是会果断听命于赵声。
  吴绍霆已经意识到培养自己势力的重要性,既然梁鸿楷不去贿赂军官处的官员,而是专程跑来找自己,这足以说明了其对自己的看好。放着这么好的人才不用,那岂不是太傻了?
  “哦,是这样啊。”他呵呵笑着点了点头。
  “还请吴大人成全呀。”梁鸿楷向吴绍霆躬身行礼。
  “既然你识字,又能撰写,更有毛遂自荐之勇气,我营中确实缺一个文案。这样吧,节后我会向上面推荐你的,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吴绍霆说道。
  “果真如此,那就多谢吴大人了。吴大人对小人的知遇之恩,小人没齿不忘。”梁鸿楷连连道谢。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补缺罢了,你能否胜任军中之职,还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这钱你拿回去吧,我可不是那种人,梁兄你要是再这样,那可就是侮辱我的为人了。”吴绍霆将布袋还给了梁鸿楷,笑着说道。
  梁鸿楷感激不尽,心中对吴绍霆更加佩服了:能跟着吴大人这样清正廉明的长官为伍,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送走了梁鸿楷之后,吴绍霆回到宿舍关上门,这才拆开那封信看了一遍。
  才看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立刻知道了这位“恩白”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廖仲恺。
  廖仲恺在旧金山出生时本名叫“恩煦”,后来随母亲回国之后,又改名为“夷白”。这“恩白”的名字,正是从两个名字中各取了一字拼凑而成。
  廖仲恺写的这封信就是告知吴绍霆其在香港已经安全,并且也顺带说明了谭人凤去往广西避居,胡汉民则在惠州与陈炯明、黄兴一起,让吴绍霆转告军中其他同志,不要过多担心。
  虽然信中没有讲明廖仲恺是怎么在没有护照的情况下进入香港,不过这样的细枝末节已经不足重要,关键是同盟会的诸位都还安全。
  信文中还提到广州新军革命起义的行动虽然中断,但并不意味着夭折。这段时间让同志们都喘口气,待到时机成熟之后,必定卷土重来。
  吴绍霆将信笺烧掉了,打算下午再去告诉倪端,于是又爬上床睡觉去了。
  到了十点时,房门第二次被敲响了。
  吴绍霆无可奈何的再次起身开门,发现来的是陆军衙门的侍从官,侍从官说是上面派给营级军官一笔利是,特意送了过来。他接下了红包,谢过之后连看都没有看,便再次倒床睡了过去。
  第三次有人来敲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吴绍霆的睡意彻底被打散,索性起来穿好了衣服,然后才打开了房门。
  不过这次站在宿舍门口的人让他大吃了一惊,来者竟然是张小雅。
  正月的天气很冷,张小雅穿着一件雪白色的毛绒披肩,整个人让披肩裹成了一团,显得雍容又可爱。她的小脸让寒风吹得红彤彤的,秀发简单的梳了在脑后,末梢扎了一个小花结,看上去又精神又简约。
  在宿舍台阶下面,还站着两个张家的下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大堆包好了的东西,看上去有点像是年货。
  “你做乜系呀,这么久才开门,我快冻死了。”张小雅嘟着小嘴佯装生气的说道。
  “我刚刚才睡醒呢,当然要穿衣服嘛。张小姐怎么大老远跑到军营来了?”吴绍霆笑着问了道。他闪开了神,将张小雅让进了屋子。
  不过宿舍实在太小,张小雅进来之后也不知道该站在那里,只好还是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她幽然的叹了一口气,慢慢摇着头说道:“你瞧瞧你,身为公司的副经理,住的地方这么小呀!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呢。”
  吴绍霆呵呵笑了笑,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拿到了张小雅面前,说道:“张小姐,这里可是军营,又不是大饭店,我一个人有这样住处已经很不错了。”
  张小雅坐了下来,一副好奇的样子四处打探着。
  吴绍霆在自己的床榻上坐了下来,稍微等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张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怎么会来军营呢?”
  张小雅嘿嘿一笑,很开心的说道:“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我当然是来给你派利是咯。”
  吴绍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张小姐你还真是有心了,专程来派利是呀。”
  张小雅转身对门口两个下人招了招手,说道:“你们把东西放进来吧。”
  那两个下人匆匆的就走了进来,将一大堆东西就放在了宿舍靠墙的位置。
  “喏,这些是我带给你的年货,有腊肉,还有鲍鱼干。另外呢,我还给你准备一个大红包。”张小雅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掀开了披肩,手里拿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红包。
  红包看上去还十分厚实,可以想象里面装了不少钱。
  吴绍霆略略想了想,然后将放在床头陆军衙门派下来的红包拿了起来。他走到张小雅面前,笑道:“那我先多谢张小姐的利是了,既然我们是同辈,理应礼尚往来。虽然我比不上张小姐你这么富裕,可是还是要意思一下的,希望张小姐不要嫌弃呀。”
  张小雅几乎是用夺的方式从吴绍霆手接过了红包,然后才把自己的红包塞给了吴绍霆。
  “哈哈,这是今年收到的第一封利是。”她很高兴的说道。
  “是吗?不过我相信张小姐你今天还会收到更多利是的呢。”吴绍霆看着张小雅天真可爱的样子,心中感到了一份温馨,这个女孩子总是给自己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对了,你中午有事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城去玩,今天城内可热闹呢。”张小雅一边小心翼翼将红包放进了披肩的内口袋里面,一边问道。
  “哦,只怕不行呀。军营可没有过节一说的,随时都有任务的。”吴绍霆想到下午还要去找倪端,所以就推辞了。
  “唉,真没意思。那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你这里什么都没有玩的,回去之后也无聊,要跟着爹爹到处去拜年,每年都这样,烦死了。”张小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吴绍霆没有多留,毕竟军营里面本来就不方便,他送张小雅出去了,张家的小轿车就停在宿舍大院的外面。
  这时大院里已经有一些军官在进进出出了,他们都看到张小雅从吴绍霆宿舍出来,每个人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他们自然是认为吴绍霆傍上了张家大小姐,先不说张家的财势,单单这位张小雅就已经算是一位极品小美女了。什么叫财色兼收?这就是呀!
  吴绍霆虽然感受到了周围人的目光,却没有多说什么,他不喜欢解释。
  至于张小雅这个小孩子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依然是自喜自乐。
  下午,吴绍霆将廖仲恺的来信告诉了倪端,让倪端通知其他同志放下心来。
  大年正月的日子对于军营来说很难打发,虽然空闲的时间多了,可是大家身上却没钱。有的人寄回家了,有的人因为天气太冷、冬装不派发,只好自己凑钱买棉衣,还有的人年三十那天吃喝干净了。总之没了钱,就没有乐子,赌博、嫖妓、喝酒都成了空谈。
  就这样慢慢熬过了正月中旬,月底的一天,从陆军衙门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新军二十四镇近日将要举行一场临时性的校阅。大家很容易的就猜到了原因,二月份京城就要派人下来审查二十四镇的训练工作,再次之前肯定要先磨合一下全镇的默契。
  对于这次审查,孚琦是充满了十足的期待。身为广州将军一职,如果能在任期能让麾下新军获得正式番号,这是不容小视的政绩。目前全国新军获得正式番号的,除了老字号的北洋六镇之外,各省各地再没有第七支部队了。如果这第七的名誉让二十四镇拿到,十之八九会成为一时热点。
  正月底,孚琦将第二标和骑兵标从广州城内调到了西郊。
  这一下子西郊就热闹了,原本空旷的营区一下子挤入了将近三千人,还有好几百匹战马。
  为了给第二标和骑兵标安排住宿,军营里只要有空置的床位,全部都安排人填上。
  以前大家住得挺松散,现在却跟包饺子似的全部压在一起,甚至还有的营房都被要求打地铺了。虽然士兵们熙熙攘攘有不满情绪,可是谁也不敢抱怨出声来,毕竟大家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公家的,公家怎么安排就要怎么照做。更何况这个情况仅仅只会持续一个月,一旦京城练兵处的官员审查结束之后,第二标和骑兵标终究会各归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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