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平王事
是勋本来对曹丕并没有太大好感,想当初就没想过捧他上位,等他真吃了瘪,其实也没有拯救之心。之所以曾经帮曹丕说过几句好话,理由就如同桓范所言,再立太子不到一年,若又更易,恐怕引发朝局动荡,对国家大为不利啊。
可是眼看着曹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自知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好明哲保身,闭上嘴巴。曹操称帝以后,加上年老,性格乃有了相当大的改变,总而言之,是原本的长处逐渐萎缩,原本的弱点和短处被日益放大,性格越来越粗暴,并且刚愎自用,少纳忠言,“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
新晋臣子,或许还以为当皇帝的原本如此——而且曹操也远没有传说中的桀、纣、始皇暴虐啊——只有是勋、夏侯惇、曹仁这类老臣,才能够发现曹操性格之改变,从而日常行事更为谨慎。是勋这时候不禁想到:夏侯元让是真的病了那么长时间,始终也不能痊愈吗?还是他有抽身之意?或者担心因为自己生病导致刘备突入关中,而次子夏侯楙又是战败的罪魁祸首,生怕曹操迁怒,干脆我就一直病着得啦……
是勋这时候也懊悔啊,还不如当初花点儿心思扶持曹彰上台呢,此人粗豪而无机心,虽然名文而实无文,却也并非刚愎自用之士,或许倒是守成之令主……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再说曹彰若为太子,估计更加躲不开那些明枪暗箭。
适才大家伙儿全都劝谏曹操,不要更易太子,只有曹洪不说话——一则他跟曹丕并不对付,二则也知道自己虽在军中有莫大影响力,其实对于国事并没什么发言权,纯属来凑数旁听的。等到曹操怒喝一声:“朕意已决!”你们就别瞎逼逼了,光给我研究谁可继曹丕为嗣就成,是勋斜眼一瞥曹洪,就见曹子廉面露哀伤之色——估计他也想到了曹彰啦。
曹德首先提议曹植。但被曹操直接就给否了。随即曹操便问:“子盈可乎?”是勋心说谁都可以,就是曹冲不成啊!
他手头虽然没有证据,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施种种阴谋秘计陷害曹丕的。正是这个曹小象,这路货色可不能放他上台。其实帝王家夺嗣本是常事,下手狠辣的未必不是圣主之才——李家老二还亲手杀兄屠弟、霸占弟媳呢;cosy王四爷虽说篡改遗诏、逼死生母之事未必确实,但他也不如自己所言是清白上位的,身上绝对不干净。然而正如桓范所言。这种主子将来可不好伺候哪!
再说了,先害曹彰,再刺丁仪,早早地就在校事当中密植党羽,且还如此隐秘,是勋不相信仅凭曹冲个人的智慧和能量,能够办成此事,哪怕他身边埋伏着贾诩或者司马懿都不成!这起码要有一整套间谍和刺客班子,才能抓准时机,连续做出那么多大事儿来。就是勋所知。当世有此能力的,除了自己外,只可能来自于国家体系——要么刺奸、校事早就已经被曹冲侵蚀得千疮百孔了,除了卢洪和丁仪外全都是他曹小象的人,要么……有外国势力插手!
西蜀承故汉之余恩,遍布中原的奸细绝不会少,说不定就是他们利用曹冲急于上位的心理,掀起波澜,甚至暗中与曹冲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循着这个思路深挖下去,真相那就实在太可怕啦。
这般嗣主若然上位。自己这种前代老臣还可能有好果子吃吗?
所以别人还没有开口,是勋首先表态:“历阳王不可!”
曹操冷冷地望着他:“为何不可?”
是勋心说难道曹老大你还没有瞧清楚小象的真面目吗?可是我说其人不可,你问什么理由,这还真不好回答……一则我手头没有他搞阴谋诡计的证据。二则此事牵扯到很多隐秘,一旦揭露,不等于告诉曹操,我跟卢洪有所勾结吗?脑子一边飞快地旋转,一边拱手回答:“洪荒有序,乃生天地;黎庶有序。乃成国家;社稷有序,斯可长久。今若以历阳王为嗣,是无序也……”
按照长幼论,且不说曹植排在曹冲前面,还有一个曹彪曹朱虎,也比曹冲年岁大呀——固然曹彪之母孙夫人身份低微,可曹冲的老娘环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二人并为庶子。所以无论长幼还是嫡庶,肯定都轮不到曹冲啊。就因为你喜欢他所以立他为嗣?那早立就好了嘛,先按长幼、嫡庶,在曹昂后面选择了曹丕,如今再跳过曹植和曹彪选择曹冲,世人又会如何议论?
“且臣妄言,历阳王贵体孱弱,非可固社稷者也。”
曹冲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当年大病一场,虽然被华佗给救回来了,但从此落下病根儿,三天两头地气喘、咳嗽。曹操其他几个儿子,只要能够活到成年,大多遗传了老爹的优良基因,体格壮,能骑劣马,能舞刀弄枪——曹彰就不用说了,曹丕那也是能够身带两鞯,左右开弓的,曹植骑在疾驰的骏马上还能提笔写字……这要是曹冲上位,隔不几年就挂了,恐对国家不利啊。
当然啦,曹冲虽然一张夭寿脸,其实倒不一定早死,反而是曹丕这路瞧着挺壮实的,在原本历史上才四十岁就薨了。然而勋必须要这么说,问曹操,你冒得起这个险吗?国家冒得起这个险吗?
“前汉孝昭虽智,惜乎早卒,遂有昌邑之乱,若非霍光辅政,国几倾覆。其后孝哀早殁,王莽得以篡僭。后汉殇帝未足一岁而殁,国移小宗,‘明章之治’不可复见矣。陛下三思。”
曹操闻言,双眼略略一眯:“若是,则子盈不可?”
“断然不可。”
“若子盈不可,则朱虎等更不可也……”其他皇子就没有身份比曹冲高的,而且按你说的长幼排序,除非立曹彪为嗣,否则更后面那些也不可能越过曹冲去。可是曹彪素来顽劣,德性不著,怎么可能册封他做太子呢?“即如宏辅所言,则儿辈无可继嗣者也。”
是勋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刚才你拍桌子打断了我的思路,让我没能往深里琢磨——原来你伤心半天儿子们争权夺利,说不忍见兄弟阋墙,真正的目的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属意曹冲呢。赶紧是故意提出曹冲之名,来等人——可能就是等我——提出反论啊,然后跟这儿等着我哪!
这会儿群臣也大多反应过来了——或许不包括曹洪——纷纷惊问道:“陛下此何意耶?”曹操乃一字一顿地说道:“前子修因疾而辞太子位,其中缘故,卿等并知……”对外宣传。当然说曹昂因为身体不好,恐怕难承大业,所以才主动提出辞去太子之位,其实朝中重臣全都明白,那是他受人蛊惑,自己无意于储位,才会在曹操终于失望之后下台的——“是子修本无大过,朕每思之,常觉恻然。天幸其嫡子已渐长成,聪慧仁厚。或可绍继乃父未竟之业也。”
曹操这是打算跳过儿子,立皇孙为嗣啊,大家伙儿这下全都明白了。若说皇孙,还活着的不下二十位,最大的已经加冠,但最有资格继嗣的,当然不是那些庶孙,而是嫡子嫡孙的曹髦——刚过十四岁生日。
王朗首先表示异议:“昔荀公达所言‘三不可立’,陛下岂忘之耶?”
——当初曹操打算废掉曹昂,更换储君的时候。去询问荀攸的意见,荀攸说啦,我不知道该立谁为太子最好,但我知道不能立谁做太子。即“三不可立”:“嫡子在庶不可立,儿辈在孙不可立,冠者在稚不可立。”
曹操注目王朗:“榆中世子(曹髦)是嫡非庶。”
王朗追问,那么说“儿辈在孙不可立”呢?曹操冷冷一笑,转头望向是勋:“宏辅昔日所言,朕亦在心。”
是勋心说你这倒记得清楚。我当时只是想把水搅混,外加跟荀攸一样,以表态作为不表态而已嘛……
当时他对荀攸的后两个“不可立”提出反论,说:“昔汉昭帝薨,儿辈俱在,霍光先废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孙也,于昭帝亦孙辈,然终能绍继其统,成‘昭宣之治’。”所以说“儿辈在孙不可立”这条未必说得通。
群臣闻言,也全都注目是勋,虽然大多脸上没有表情,但目光中的含义非常明确:“瞧你当初说的什么屁话,皇帝竟然还记得……”是勋心说怪我喽?那会儿可备选的第二代还一大堆,反正也不可能真跳过儿子选孙子,所以我才胡扯那些话,可如今也不好站出来自己打自己的脸……算了,我不开口了,你们自己上吧。就此垂首不语。
曹洪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干瞧着,总该说几句话,因此大着胆子开了口:“昭、宣之事,臣略知也,为霍光废昌邑而立汉宣,非武帝、昭帝之意也。亘古以来,不传子而传孙者,有诸?臣无学,未尝得闻也。”
曹操说怎么没有——“周平王薨,因太子洩父早死,而立其子林,是为周桓王——左氏载‘周郑交质’,周以王子狐为质于郑,而郑公子忽为质于周,乃知平王尚有别子,而乃立其嫡孙也。”
是勋暗中冷笑,心说看起来老曹你早就做足了功课啊。其实关于周平王是不是跳过儿子传位给孙子,因为史书上记载得很简略,其实还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太子洩跟王子狐本为同一人;另一种说法,洩死后即以狐为太子,但是跟老爹差不多同时间死了,故此群臣拥立桓王。而且就算曹操说的没错,其实也有理由反驳——人王子狐都赴郑做了质子了,当然不堪再继大统,况且你跟个让诸侯威逼得只好“交质”的周平王比,好意思吗?
理由虽多,但是勋悄悄抬眼四顾,见大家伙儿都不说话,所以他也不说。其实群臣未必都跟曹洪似的不通史——华歆、王朗就很有学问嘛,不信他们找不出反驳曹操的理由来——但这时候再纠细节,有意思吗?还是暂且转入下一个话题吧——
御史大夫桓阶便道:“榆中王世子尚幼,未冠,岂可以而为嗣?”(未完待续。)